河套平原(12)

他叮叮咣咣地唱着,流着半尺长的清鼻涕。好心人看他一副败兴的样子就提醒他说,讨吃的别嚎丧了。那讨吃的甩一把鼻涕说,我有名有姓的,我叫苟五蛋,少叫我讨吃的,讨吃的能骑得起驴吗?好心人又说,讨吃驴,今天是王大财东的寿日,他儿子是保安团团总,穿四个黑口袋的,小心他抓你去住顶棚房( 从封冻的河上凿一口子,把人扔进去 )。要饭的把鼻涕甩了个几丈远说,我上面一颗头下面一颗,我啥也没有我怕个。让我住顶棚房更好,我正愁没棺材呢。话音未落,果然几个穿四个黑口袋的把他连推带拉带走了。他边走还边说,你们带我去哪儿呀,我熬胶不黏沤粪不臭,你们要吃了我这坨夹生屎呀?

鞭炮响起来了,足有半个时辰,孩子们都站在房顶上往义和庙看,大人们怕娃把房顶子踩塌了,直着脖子喊。整个义和隆开了锅。

老寿星王义和坐在太师椅上,他一身布衣,罩一件黑色绸缎马甲,这件马甲是山西省省长阎锡山送给他的,不是重要的仪式他是不会上身的。那是民国二年,山西总督兼省长阎锡山被北洋军阀和晋内反阎势力排挤得难以立足,曾一度下野到河套隐遁。王义和陪着他巡视了河套各渠道,报告了垦殖情况。阎锡山对王义和奖慰有加,嘱其努力经营,将来晋绥两省的军粮民食有以赖之。王义和真有点受宠若惊。财主爱财一点不假,可财多到下一辈子都吃不完的时候,就想借助财要一些体面。王义和引其次子王也天拜谒阎锡山,当场被阎收为义子。王大财东仰起头哈哈大笑,他笑财是个好东西啊,连中国少有的几个实力派人物之一阎锡山也和他套近乎了。所以,王义和一穿上这件马甲,县知事也是买账的。今天的座上宾除了县知事还有河套地区的一些大乡绅,他们方头大脸地坐在上席,红光满面,在无数盏胡油灯下,更像祭祖案几上的一排牺牲。

也许是没了皇帝后相应的规矩也有所减少,今天的寿席家眷们也并坐其间,花花绿绿的,也算新朝新气象。

长子王也平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衣服穿得很拘谨,对襟夹袄绷在身上,人直溜溜地竖在衣服里,大气出不上来的样子,似乎比他的爹还要老成一些。他的妻子郭氏是一个肥沃的女人,脸上看粗而不俗,她的娘家是当年著名的郭柜,后来败落了。她读过私塾,会背四书五经百家姓,还可以说出哪一家姓氏的出处。她还会生娃,一撅屁股一个小子,一个个虎头豹脚,机灵得像套河里的板刮子( 黄河鲫鱼 ),结实得像熟地里的马牙玉茭子 ( 一种引进的玉米品种 ),优良品种啊。可这女人并没有因为肚子好而居功自傲,也没有因为自己娘家衰落而低人一等,她看上去宠辱不惊,四平八稳。

次子王也天把所有的胸无点墨和飞扬跋扈都贴在了脸上,他的一只手总放在枪盒子上,说五句话就要说一句老子毙了你。他苦心经营的老子本来打算让大儿子王也平继承祖业,让小儿子王也天改换门庭,可大儿子对水利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只能干好一亩三分田内的事情。二儿子虽好舞枪弄棒,可结交的都是地痞土匪二流子,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王义和痛心疾首说,大半个河套都是咱家的,你为啥还要抢啊。王也天说,我抢的不是东西我抢的是人。我要河套的老百姓一听到我王也天三个字就天灵盖发软腿肚子抽筋。王义和知道二儿子是个天生的贼骨头,不省油的灯,可又对他不死心。于是送他到北京汇文中学读书,没想到他在北京又结交了一批地痞流氓,出入烟花酒楼,狎妓吸料面五毒俱全,最后搞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后被王义和的把兄弟绥远都统马福祥委任为五原县保安团团总,回到了县城义和隆。从此他便在河套地区招兵买马,囤粮积草,网罗团兵。逐渐扩大自己的军事力量。

他的原配是达拉特扎萨克孙王的二格格,据说是达拉特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孙王为了得到袁世凯的宠遇,实现封王和当盟长的愿望,竭力给袁世凯献宝进贡。为了筹措资金,把大片肥沃的牧场草原租给王义和。王也天和父亲到孙王府丈量土地时看上了二格格,他带着二格格骑马玩跑马里( 用跑马丈量土地 ) 的游戏,他们走出去很远王也天假装迷了路。他们找了一顶帐篷住下,王也天对二格格关心备至没有丝毫冒犯之意,那时他梳着苍蝇上去都能闪了腰的小分头,中山服,一口北京话,舌头卷得像刨木花。第二天回到孙王府,二人手拉着手羞答答地站在孙王面前,孙王以为生米做成了熟饭,他本来对王家二少爷的行径早有耳闻,无奈眼下他正有求于王家,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要把二格格嫁到王家。没想到卖给王家的草原几年之后就给王家鸡生蛋蛋生鸡带来了出人意料的回报。成了王家人的二格格看到达拉特的草原越来越少了,想让父亲赎回当年自己家的草原,可王家说二格格身在曹营心在汉,全家人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王也天也看腻了她那张粉脸,说比柿饼子还难看,也不待见了。

王家的两个儿子小的时候睡在一张炕上,也平一起床,也天就把一泡憋足了的尿撒进他的被窝里,害得也平总是挨骂。秋天的第一只西瓜熟了,娘杀了瓜分给弟兄俩各一瓣。娘一转身,也天就把唾沫吐进两瓣西瓜里。也平一生气,一口气跑进瓜地里,把所有的瓜蛋子一个一个地劈烂。爹把他吊在房梁上打,他咬破了嘴唇,他就是不说为什么。爹请来杨秀才给他们当私塾先生,杨先生教书非常严格,背不会书不能挪地方。可是也天坐不住,屁股底下生了蛔虫,扭来扭去,东张西望。他就想了个办法,他给杨先生的水杯里放了巴豆,杨先生不停地去茅房。也平从小心重,他怕把杨先生拉坏了,王家吃罪不起,就戳穿了也天的勾当。也天为了报复哥哥,在野地里猫了一天抓着了两只蝎子,放进也平的鞋壳子里,也平一穿鞋就惨叫起来。那时王夫人还活着,挪着一双小脚作势要打他,他就扑通一声跌在院子里,装死,抽风,娘一着急,就吓得晕死过去。爹总是在外面开渠,一年见不着几次,娘没有一点办法来管束她的二儿子。杨先生对王也天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只是碍于王太太的一片父母心,不好说放弃。后来他把兄弟俩分开,一人一间房子,谁也不要影响谁。可怜王太太望子成龙,就陪着也天背书,最后王太太把四书五经都背得烂熟于胸,王也天还是一问三不知。最可恨的是有一次,王也天溜出书房,他怕先生和母亲追他,就从外面锁了门,溜了。母亲和杨先生被锁在里边,他们想喊人,也平在厢房里呜里哇啦背书听不见,再喊又怕邻居听见,过来不好看,两个人只好等着,等这个逆子回来。可是先回来的是老子王义和,他一看这情形,火从胆边生。虽然没有当场羞辱杨先生的斯文,脸色也比锅底子难看。拿来王也天问罪,可找遍了义和隆没有王也天的影子。后来在一口废弃了的菜窖里发现了王也天,他几乎与义和隆所有的鸡们在一起。他用一晚上的时间偷了一百只鸡,作案工具只是一把铁锹。他烧上一些柴灰放在铁锹上伸进鸡窝里,鸡到晚上是瞎的,感觉到暖和就站在了铁锹上,就这样鸡就到手了。王义和把他拎回家,问他为什么要把母亲和杨先生锁在书房里,他眨着小眼睛说,是先生让我把他们锁起来的。这么一来,母亲和杨先生就说不清楚了。王义和和夫人本来是患难夫妻,感情笃深,中间插了这么一杠子,王义和煞是气恼。后来夫人生也玉,王义和怀疑也玉不是自己的,对夫人冷言冷语。夫人的性子和也玉一模一样,她让王义和给她道歉,可王义和不理这个茬,又上渠口了。夫人走的时候是一个夜晚,两个儿子睡在炕上,她的怀里抱着也玉。她摸着大儿子的头,心想,儿啊,你这么老实娘放心不下呀,可她嘴上什么也没说。她摸着二儿子的头,心想,儿啊,你啥时候能不偷不抢不坏啊,娘怕你受到惩罚啊。她嘴里什么也没说。她看着两个儿子睡了,她把也玉塞进大儿子的被窝里。半夜大儿子被也玉哭醒,他到处找娘,娘已经吊死在马圈里。娘死后,也平把也天逼在一个墙角里,他挽起了袖子。也天知道装死的那一招不管用了,吓得即刻尿了一裤裆。原来他是个胆小鬼。也平上去抡圆了拳头,差点打出了他的狗脑子。后来他们俩像一对仇人,几乎再没有说过话。

王义和慢慢想过来是自己错了,十分怀念他的妻子,后来王夫人的一个表妹看着三个没娘的孩子可怜,就过来带三个孩子。她和王义和也能说得来,王义和有心把表妹续了弦。可王也天一看一个生女人睡在他家的厢房里,看着横竖不顺眼。他先是下耗子夹夹断了她的小脚,后来又把她推进山药窖里差点摔断了腰。表妹看得出来她如果继续待在王家性命难保,于是也就走了。她本来和孩子们有了感情,她瘸着小脚流着眼泪一步一回头,还是走了。王家的事传到左邻右村去就变了样,人们说王家又一个女人吊死在了马圈里,舌头吊得一尺红布那么长。所以知道王家的人家都不愿意到王家来,说王家阴虚,留不住女人。他再没有续娶,并且立下家规,王家的男人只能娶妻不得纳妾。王家的两个少夫人非常感激公公的正义,对公公视若亲爹。王义和自从死了夫人,完全改变了年轻气盛的性格,凡事温和平稳,赢得了一片好人缘。他把对夫人的愧疚和爱加在闺女也玉身上,对他的闺女百依百顺,结果也玉就惯成现在这个样子。(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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