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人评陀思妥耶夫斯基

普鲁斯特(选自《追忆似水年华》第五卷):

不管这一美感世界得到如何的创造,那始终是同一张桌子,同一块地毯和同一个女子。如果我们只是注意色彩的特殊效果,而不善于从主题上将这美感世界联系起来,那么这个美感世界对当今时代就是一个谜,任何东西都与之毫不相象,任何东西都无法对它作出解释。这种新的美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①的所有作品里都具同一的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子(跟伦勃朗笔下的女子特征一样明显)表情神秘莫测,可爱的美貌会风云突变,和蔼善良会骤然变成凶恶狰狞(尽管实质上她仍是一个好人)。但干变万化,他塑造的总是同一种女子。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先写信给阿格拉耶说,她喜欢她,继而又说十分恨她。在一次与此完全相同——另一次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辱骂笳纳父母与此也完全相同——的造访中,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虽然曾经觉得格鲁申卡非常凶恶,但格鲁申卡在卡捷琳娜家里却非常客气。可是格鲁申卡突然开口辱骂卡捷琳娜,露出一副凶狠的神态(尽管格鲁申卡心底仍然十分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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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鲁斯特在此引用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部作品:《罪与罚》、《白痴》和《卡拉玛卓夫兄弟》。
  其实这些女子都有异曲同工之处。格鲁申卡也好,娜斯塔西娅也罢,她们的形象不仅跟卡帕契奥画中的宫女一样,而且跟伦勃朗画中的贝特萨贝一样,具有神秘莫测的特征。请注意,那阴阳两变、得意扬扬的脸,使女子显示出完全异于天性的样子(“你不是这样的,”拜访笳纳父母的时候,梅思金对娜斯塔西娅说;拜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阿辽沙也可以对格鲁申卡这么说),对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是无意写来的。相反,当他刻意追求“画面效果”的时候,获得的却总是愚蠢的效果,描绘出来的画面至多只抵得上孟卡奇①画中某时某刻的死囚或某时某刻的圣母一类的水平。但我们再回过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的新的美感世界,它跟弗美尔的画一样,这里不仅有灵魂的塑造,而且有衣著和地点色彩的描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不仅对人物精心刻画,而且对人物的住宅也作了浓墨渲染。《罪与罚》中的看门人以及那凶杀之屋,《白痴》中罗果静杀死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的那宽高阴暗的凶杀之屋,两者的描写难道不一样妙不可言吗?这崭新的、可怕的住所美,这一崭新的,混合的女客美,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独创的世界。批评界将他与果戈里②或和保尔·德·戈克③作比较,这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种比较根本无法揭示这各人所有的秘密美感。另外,我这里对你④谈到的是,两部小说会出现同一种场景。如果一部小说篇幅很长,那末在同一部小说里,就会反复出现同一场景和同一些人物。我可以举《战争与和平》为例,很容易地向你说明这一点。有些车子里的场景……”“我不想打断您,不过既然您刚说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是怕过后忘了。我的小宝贝,不知哪一天您对我说过:'这就好比塞维尼夫人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我向您承认,我没有理解您这句话的含义。在我眼里,两位作者是那么的不同。”“我的小姑娘,过来,让我亲亲您,感谢您把我的话记得那么清楚,您过一会儿再过去弹钢琴。我承认,我说那番话是相当愚蠢的。不过我说那番话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十分特殊。塞维尼夫人有时和埃尔斯蒂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陈述事情不是遵照逻辑顺序,即先说原因,后说结果,她是先交待结果,致使我们得到的是强烈的幻觉。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现人物就是如此。埃尔斯蒂尔表现海水,效果就如大海倒悬于天空一般;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也具有强烈的欺骗性。我们起初读到的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后来才发现,那其实是个杰出的好人,或者恰恰相反,结果个个大为惊奇。”“这您说得对。不过能不能举一个塞维尼夫人的例子。”“我承认,”我笑着回答她道,“塞维尼夫人的例子有些牵强附会。不过我能找到例子。”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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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孟卡奇(1844—1900),画家,原籍匈牙利,久居巴黎。
  ②果戈里(1809—1852),俄罗斯作家,著有《死魂灵》。
  ③戈克(1793—1871),法国作家。
  ④在此和下一句,叙述者破例地用“你”称呼阿尔贝蒂娜。
  ⑤普鲁斯特手稿中留有一张半空白的纸,准备举例所用。但例子没有用在此处,而是用在第二卷之中。
  “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平生杀过人吗?我读过他的小说,全都可以取名为凶杀始末。凶杀在他的头脑里是个顽念,他反复写这题目,似乎有些不正常。”“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不这么认为。我不太了解他的生平,但可以肯定,他跟众人一样,用不同形式,也许还用法律禁止的形式,犯过原罪。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自己笔下的人物一样,大概有些罪过,不过那些人物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在判决的时候都得到了减刑。再说作者本人不一定有罪。我不是小说家,但我认为,艺术创造者确实受某些生活形式的吸引,力图表现它们,但他未必身体力行。如果按原先商定,您跟我一起去凡尔赛宫的话,我就给您看一幅肖德洛·德·拉克洛①的肖像,他是一个典型的仁人君子,公认的最佳丈夫,但他却写了一本诲淫诲盗的书。他的肖像对面,是让莉丝夫人②的肖像,她写过充满伦理道德的寓言故事,但是欺骗了奥尔良公爵夫人还不够,还要把她的孩子也拐走,以此来折磨她。当然我必须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谋杀问题的关注是极其特殊的,这使我对他感到相当陌生。我听波德莱尔写道:
  如果匕首、毒药、放火以及强奸……
  那是由于我们的心,唉,不够大胆。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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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克洛(1741—1803),法国作家。著有《危险的关系》,当时被认为淫诲之书。
  ②让莉丝夫人(1746—1830),奥尔良公爵的情妇。著有《道德童话》等。
  ③此两句诗出自波德莱尔《恶之花》,开卷的“致读者”中第七小节。全小节四句为:
  如果匕首、毒药、放火以及强奸,
  还没用它们那种有趣的构图,
  装点我们可怜的命运的平凡画布,
  那是由于我们的心,唉,不够大胆。
  我已经目瞪口呆,不过我至少可以相信,波德莱尔说的不是真话。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这一切我觉得离我无限的遥远,除非我对自身的有些东西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们的自我认识都是逐渐完成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我发现确实有几口深不可测的井,但是,那几口井都是打在人类灵魂的几个孤立的点上。他毕竟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创造者。首先,他描绘的世界,完全象是他独创的。那些反复出现的小旦,如列别捷夫、克拉马卓夫、伊夫尔金、谢格列夫,这一系列人物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这芸芸众生比起伦勃朗《夜巡》中的人物还要怪诞奇异。然而,这芸芸众生虽说怪诞,形式却没有什么特殊,他们也需要借助灯光和服装,说到底他们也十分平常。总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深刻独特之中充满了真实。这些小丑,犹如古代喜剧中的有些人物,扮演着一种濒临绝迹的角色,但是他们却极其真实地反映了人类灵魂的某些侧面。可是,有人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笔调之严肃庄重,不能不令我咋舌。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自尊心和傲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物的身上起着重要的作用?对作者来说,爱情和深仇大恨,善良和背信弃义,腼腆和傲慢不逊,这些都不过是同一本性的两种表现。由于自尊心和傲慢,阿格拉耶、娜斯塔西娅、被米基亚扯胡须的老中校以及跟阿辽沙是敌人兼朋友的克拉索特金等等人物,都未能'如实’表现出各自的本质;还有其他许多人物也是如此。我对他的作品知之甚少。卡拉马卓夫的父亲致使可怜的白痴女人怀了孕。他的罪过犹如一个神秘莫测的动物性行动,它致使做母亲的,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命运之神复仇的工具,暗中听从母亲的本能,怀着对施奸者的怨恨和肉体承认这双重感情,到卡拉马卓夫家去分娩。这难道不是一个无愧于古老艺术中那纯朴动人的雕塑主题吗?这段情节犹如奥维耶多①教堂雕塑上的女人形象,神秘伟大,令人肃穆。这是第一段情节,与之呼应的是第二段情节。二十余年以后,卡拉马卓夫父亲被白痴女人所生的那个儿子斯麦尔传科夫杀害,致使卡拉马卓夫一家名声扫地。但是接踵发生的一幕,跟白痴女人在卡拉马卓夫父亲花园里分娩一节一样,具有雕塑般神秘莫测的色彩,同样具有模糊的自然美。结果斯麦尔传科夫自缢身亡,至此他的罪行宣告彻底完成。我刚才要谈托尔斯泰,其实,不象您认为的那样,谈托尔斯泰就抛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托尔斯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很多模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有许多内容十分浓缩,是一种低声的埋怨,到了托尔斯泰的笔下,这些内容成了绽开的笑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一种原始派作品的阴沉格调,后继的弟子驱散了云雾,带来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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