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冬青‖文/梦为鱼
祈冬青
呼,呼,有人在追,一群人,在追他们。手里举着竹竿石块,叫喊着。身边不断有身影掉落下去,再也上不来了……
翅膀一阵抖动,待感受到身边传来的温度,眼未睁开便已心安。
是啊,现在已是惊蛰,如噩梦一般难熬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人对着他们喊打喊杀,也不用在深山里四处躲藏,而那个人……却还没有回来。
现在她的小雀儿已经破壳,家也已经安好,在一棵上了年纪的榕树的树洞里,风不吹雨不淋,已经很好了,她想,以后会更好的。
太阳在朦胧中升起,像是银白为背景,淡黄青染的一幅水墨画。灰满耐心地给小雀儿梳理着刚长齐的羽毛,一边听着他在自己耳边不停地叽叽喳喳。
“妈妈,妈妈,你快看,那是你跟我说的放牛人吗,他后面跟着一群白白的,蹄子尖分开,头上有尖角的就是牛吗?”
“那是羊群,那个人是放羊人,诺,后面应当还跟着一只牧羊犬。”
果真,不一会儿就有一只气势汹汹的大黄狗跑了过来,从小在羊群里长大的狗最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汪、汪叫着将忍不住离群吃草的羊赶回队伍。
小雀儿看着大黄狗凶凶的脸,听着那响亮的叫声,吓得一头扎回了树窝里。灰满好笑地看着炸毛的小麻雀,却还是连忙凑到他身边安慰。
“小雀儿别怕,那只大黄狗一点也不坏,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真,真的吗?”
“那当然,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于是在妈妈的安抚下,小麻雀很快就不害怕了,甚至还对那条看起来很凶的大黄狗产生的好奇——小孩子嘛,都是这样的,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觉得美好,打心眼里亲近。
*
春去夏至。如火的艳阳高悬,碧蓝的天晴空万里。
小雀儿正专注地啄食一朵花的花瓣,沾了满头的花粉。灰满理了理身上的羽毛,心情不错地呼哨了几声。
“走,妈妈带你去山里叼果子吃。”
小雀儿兴奋地欢呼了一声,丢下那朵花和妈妈一起,飞到高空上。不再像小时候连树窝都怕掉下去,他现在可以飞得很高,一个人也能肆意地飞翔在这广袤大地之上了。
大片的烟青聚在一起,这山上丰茂的松柏组成的颜色诗情画意,让人联想到那点翠簪尾最传神的一笔。
灰满很快找到了果子的聚集地,野葡萄藤爬得很高,春海棠的果子早已成熟掉在地上。岩石的青苔上微微潮湿,遍布着乳白色的浆果,这种果子咬下去汁水很足,但没什么味道。
这片深山里的小天堂并无外人涉足,他们可以尽情地吃个饱。
小雀儿欢快地啄食着野葡萄,一会儿又蹦蹦哒哒地跟在妈妈身后挑着青苔上的白色浆果吃。接着他被一棵树上结的青果子吸引了注意力,飞到枝头仔细观察起来。
等灰满注意到小雀儿不见了的时候,一条棕黑色的蛇正缘着树枝慢慢爬了过来……
“小雀儿,小心!”
小雀儿心下一跳,惊恐地飞离,回头就看见一个血盆大口正朝他张开,与此同时一道灰影奋不顾身地向黑影的眼睛抓去,打了它个措手不及,接着朝自己飞了过来。
“快走!”
呼,呼,终于逃出来了。小雀儿惊魂未定地往后面瞧,他一直在妈妈的保护下长大,还从未经历过这样可怕的事。然而紧接着,他不注意一回头又撞上了空中立着的捕雀网,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反而越困越牢,顿时惊慌地叫起来。
灰满听到连忙飞回来,看到这情形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是捕鹁鸪、蓝背之类的中型鸟雀的,对于小麻雀的束缚并不大。而长到她这个年岁的麻雀都知道,只要顺着束口慢慢钻,总能逃出来的。
在妈妈的引导下,小麻雀冷静下来一点一点地从网中挣脱出来,只掉了几根羽毛。
可那些没能逃出来的呢?小麻雀打了个寒颤突然不敢想下去,只是恍惚中明白了一点——生活并不像大榕树里面的安乐窝,永远活在舒适区里,只会绞入万丈深渊。
月明,星稀。
“睡着了吗?”一个轻柔的嗓音低低地在耳边响起。
小麻雀的翅膀小幅度地抖了抖,没有说话。
云散星现,月掩星辰。树影还是交错相映,却偏离了原来的位置,切切擦擦地说着听不懂的语言。
而在这其中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
“孩子,你要慢慢长大。”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转眼又是一年。
已近黄昏,田间小路却很是冷清,袅袅炊烟照常升起,晚霞斜照,整个村落在余晖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金光。
远处有进山砍柴的村民背着一大捆柴禾缓步走来,却是一脸愁容。
因为今年闹了一场旱灾,收成很不好,很多禾苗还没长成就被晒枯萎了,家家户户的余粮都快耗尽,又到了难熬的寒冬,如果再来一场大雪封山……唉,不想了,还是快准备些柴禾过冬吧。
同时在树梢上站着的两只小麻雀,也在哀愁着无尽的寒冬。田里面去了几次,土来来回回刨了十几遍,却连一粒麦子都未找到。如果不是灰满有应对的经验,抢在松鼠藏食前将山里成熟的松果找了一些出来,怕是连立冬都熬不过去。
可无奈冬天太长,愁煞万物啊。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突然有一天,村头张家的羊群没有了,说是拉进城去了。后来大黄狗也不见了,说是卖掉了,可那简陋的屋舍里第一次传出了肉香……
小麻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好朋友,那个会汪汪叫着保护主人羊群的老伙计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里了。
而他们,又还能存在多久呢?冬季的天似乎漫长许多,怎么也过不完一样。
而雪,如约而至。
大雪封山,冰雪肆虐之中路上再无行人,这世间万物都被一场大雪冻结。小雀儿和妈妈依偎在树洞里瑟瑟发抖互相取暖,而这不大的小窝里除了一把干草外一无所有,他们的粮食,耗尽了。
*
雪停,日出。灰满又去了一次山里,希望能刨出雪地里埋藏的榛果或是一两枚松子,可是一无所获。
母子俩站在枝头晒了会太阳,希望能找到生存的道路,可是这一望无际的白茫茫和辘辘饥肠似乎又在嘲笑他们的天真,什么时候,才能满目皆青色?
面前屋舍的窗开了,小男孩在吵着闹着饿,要吃好吃的,可是哪里有好吃的?如今有口米配一点腌菜就已经算是顶好的吃食了。小男孩吵闹不休,他一向被宠惯了。这时,夫妻两个朝这边看了两眼,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便拿了什么东西开门来。
灰满冷眼看着他们在院落中扫出一块空地来,用一根系了绳的短木棍支起一面大的竹筛,下面撒了一把谷壳和发霉的粟米,接着全都进了屋,手中牵着那根长绳从窗户向外观察。
灰满嘲讽地扭过头去,那是秕谷的老把戏了,每一只成年了的麻雀都对此心知肚明,更不会轻易上当,活到她这个年岁的麻雀,挨饿已经是惯了的事,她能挨着,可小雀儿呢……
小麻雀已经饿的无精打采,他神情恍惚地盯着屋檐下看了一会儿,母亲的叮嘱在耳边回响——那把人类根本不会吃的发霉了的稻谷壳却是可以让他们送命的陷阱。
咽了咽口水,努力撇过头不去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屋里的人类始终没有放弃,这是一场耐心与生存的博弈。
突然一阵寒风起,小麻雀眼前一黑差点被刮落到树下。灰满稳住他,心乱如麻。
这寒冬仿佛无穷尽一般,新年都还没到。还不知道要下几场雪,地里田间找不到一丝支撑他们生存的希望,除非……她目光眷恋地看着她的小雀儿,这个自己拼命保护了这么久的孩子,她轻轻地理了理他头顶的棕灰色羽毛。
她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低声在小雀儿耳边交代了几句,旋即从树梢俯冲而下,钻到竹筛下拼命扒拉着那些谷子,将它们扒到竹筛外。
屋里的人愣住了,被这只麻雀的举动吓到,而饿得两眼昏花的小雀儿猛地打了个冷颤,还不等他反应屋里的人已经猛地将绳子一拉,灰满顿时陷入了一团黑暗之中。
呜呜……小雀儿的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浑身仿佛掉进了数九寒天的冰窟,四肢僵硬做不出任何动作,双眼木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屋子里的人笑着跑出来。大人小孩欢喜雀跃,将灰满从竹筛下抓出来带回家,至于那把谷壳儿则是看都没看,反正也不能吃了还管它做什么。
小雀儿紧盯着一墙之隔的屋舍,眼眸凝起了冰凉的水雾。屋内突兀地传来一声呜啾,随后便没了声息,他近乎绝望地回想起刚刚耳边那句话: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熬过这个冬天。只要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
灰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惦记的除了小雀儿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就是这间屋子的原主人。在她还是一只小麻雀的时候,就和那个人类小女孩住在一起,她的父母早亡,舅舅舅母不大管她,她就总和自己说话:
“你的脑袋灰灰的,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灰满’好不好?”
“灰满你看,我作文比赛又得了一等奖呢!”
“灰满灰满,我听人讲,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城市里的人都和我们不一样呢!我以后一定要上大学,就到城市里去!”
再后来,女孩的舅舅舅母说给她相看好了一桩亲事,逼她退学。她不愿意,决定离家出走,提前到外面闯荡,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愿望——考上大学,到更广阔的天地去。
临行前一天,女孩站在窗前很认真、很认真对小麻雀说:
“我带不走你了小灰满,但我不会忘记你,我一定会、一定会回来这里的。”
于是小麻雀想,自己一定还要守在这里,免得女孩回来以后找不到自己。一辈子那么长,自己一定可以等到她的。
舅舅和舅母找不回女孩无可奈何,过了几年以后霸占了这间房屋。
而当初的小麻雀遵守着诺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在这间屋前的大榕树上,等待着女孩风风光光地归来。
这个诺言终止在这一年冬天,小麻雀没能等到那个小女孩。
*
小雀儿靠着那一把谷壳儿顽强地度过了这个冬季,转年春暖花开,榕树新窜了绿芽,而在那个雪季突然学会成长的小雀儿如今已经羽翼丰满,可以拥有蓝天和梦想了。
但他没有飞走,依然守在这个树窝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站在树梢眺望。
直到有一天,一辆崭新的轿车停靠在大门外,一个打扮靓丽的女孩从车上下来。村里的人大都没见过汽车,都新奇地围在路边。屋子里的人被惊动,不敢相信这贵气无比的女孩是他们的侄女,随即在村民们的讨伐谩骂声中灰溜溜地收拾东西搬走了。
女孩一转身,同榕树上站着的小麻雀看了个对眼,她试着喊了声:“灰满?”
小麻雀扑腾了两下翅膀,歪了歪头,很是不解这个人类为何会知道妈妈的名字?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却渐渐湿润。
“你不是她。”
小麻雀对这个屋子里的新住民很有好感,她赶走了害死妈妈的一家人,还知道妈妈的名字,而且经常给他准备好吃的新鲜粟米和坚果。
小麻雀自妈妈走后一直空落落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不会再每夜惊醒数着星星彻夜难眠。
麻雀的寿命很长很长,但与人的一生相比却又很短很短。但无论短长这一生也可以无比灿烂,也能拥有一个不羁的灵魂。像那个冬日里的小麻雀,像那年灿烂笑着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