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与“虚”,到“人”与“事” ——读宁雨的《郭守敬》

宁雨的《郭守敬》是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丛书之一种。目前,丛书已出版第一辑15种、第二辑20种,《郭守敬》编入丛书第二辑。
《郭守敬》(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
郭守敬是元朝著名天文学家、数学家和水利工程专家,他的毕生成就可以用一个成语“经天纬地”来描述。“经天”是他在天文、历法领域的卓越建树,“纬地”是他在水利工程、农田灌溉、水运交通方面的巨大贡献。但讨论这些不是我的重点,了解这一切应当去读宁雨的《郭守敬》。我关心的是,宁雨会怎样讲述这个先贤故事?为了便于考察,我想设立两个观测点。
一是故事里的“实”与“虚”。
讲故事并不难,但讲述一个先贤故事是有难度的。这是因为讲故事可以通过虚构和想象,让故事扣人心弦、引人入胜、令人回味,而讲述先贤故事则受到史实的约束,要恪守真实,拒绝虚构。
道理并不深奥,但做起来却不容易,难在“分寸”二字。
宁雨讲郭守敬的故事,是从郭守敬九岁的一天开始的:“这天晌午,小守敬跟着爷爷郭荣到村外巡河。”这是《郭守敬》的开篇第一句话,立刻就把读者带进一个具体的情境之中,是深谙“讲故事”门径的笔法。祖孙俩一边顺着河堤走走停停,一边聊着“大旱不过六月二十四”的谚语。“忽然,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守敬楞了一下神,而后迅速抻着爷爷的衣袖闪进路旁的庄稼地”。从听到马蹄声,到藏进路旁的庄稼地,这个细节相信纯属虚构,与史无据。不过,考虑到非虚构写作“大处不虚,小处不拘”的原则,这个虚构的细节描写是可以允许的。
其实,不止是可以允许。在我看来,恰恰是匠心独具之处。因为作者接下来写道:“‘听闻马蹄声,不是闹匪就是过兵。’这郭村所在的邢州地界,几十年来兵荒马乱已经成为常态。”如果没有这个虚构的细节,祖孙俩的这个晌午,就是一派天伦之乐、一片田园之趣。而事实是,郭守敬的童年,恰逢金末元初的乱世。一个虚构的细节,画出的却是真实的乱世景象。
还有另一个性质相似但更为重要的问题。
历史上的郭守敬官至太史令、昭文馆大学士、知太史院事,是入仕六十年的朝臣。同时,他又是一个专注于天文、历法和水利工程的科学技术专才。在他身上,这两个身份是合一的,但这并不等于他已经把自己的科学建树与王朝的政治、经济、军事、民生自觉地联系在一起了。没有史料显示他对其中的关系具有全面的、清醒而透彻的认知,那通常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才可能具备的视野。
郭守敬像
然而,历史上郭守敬可以是讷于言、不善交际的,可以说是一个喜欢把自己关在灵台里观天象的“技术控”,但在郭守敬去世一千一百多年之后,当宁雨提笔讲述郭守敬的故事时,如果满足于就天文说天文,就水利说水利,单纯、孤立地罗列郭守敬的科学和工程技术成就,看似写实,实则大谬。
事实上,作者始终把郭守敬的科学技术成就,放在元朝政治、经济、军事和民生的宏大背景下去分析和讲述。在讲述“西夏治水”时,作者指出:“忽必烈夺位称帝之后,与兄弟阿里不哥争夺权力的战争长达五年。战争需要最近便的粮仓。”在讲述“大都水官”时,作者借刘秉忠的奏对,说出了开玉泉水以通漕运对于北方战事的重要性:“为保证战事所用粮饷,先得把华北地区的粮食运至燕京,再北上转运。要保证华北到燕京漕运的畅通,关键是设法实现通州至燕京通航。”在讲述“四海测验”时,作者这样描述了大都的地位:“随着忽必烈军队在长江以南的节节胜利,政治中心自然向这里偏移。坐拥中原和江南,使这座城市在风头上已经压过上都。”在讲述“授时于民”时,作者这样阐释了“时”与“民”的关系:“战争即将结束,和平的光亮漫向每一寸土地。不仅农人要依时而种、依时而收,分工越来越细致的五行八作,交通、驿馆、军队、朝廷,无不需要年月日以至更精确的时刻安排。”
科学技术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性。也正是这个规律性,一再向世人表明了科学技术的发展从来都不是孤立的。没有忽必烈帝国的广袤疆域,很难想象郭守敬的“四海测验”如何实现。写出郭守敬的科学建树与元朝政治、经济、军事、民生之间的深刻联系,是宁雨的《郭守敬》值得称道的亮点。
二是故事里的“人”与“事”。
讲故事当然离不开“记事”。“先贤人物”所以成为“人物”,也正是因为他们成就了常人不曾成就的功业。写郭守敬的故事,首先要把郭守敬一生成就的功业,一桩桩、一件件说清楚。比如邢州修桥、西夏治水、奉旨修历、营造大都水系等等。但我比较欣赏的,是在明白晓畅的“记事”之外,宁雨还在“写人”上下了一番功夫。
《郭守敬》的“写人”和“记事”是浑然一体的,差异只在于落笔着墨的角度。同一件事,从“做什么?”的角度看,是“记事”;从“怎么做?”的角度看,便是“写人”。所谓下了一番功夫,是说作者不仅在“做什么”的问题上留意,同时也在“怎么做”的问题上用心。比如,“西夏治水”是郭守敬做的一件大事,而深入地考察研究整个事件过程中郭守敬的行为方式、做事方法,层次分明地写他亲临古黄河灌区做田野调查;考察结束后,在待命的间隙,便着手设计恢复古灌区的蓝图;在意见不一时,坚持“因旧谋新,更立闸堰”的总体思路;开工后,像河工一样吃住在工地上;实行工钱日清日结,以激发河工干劲。就是把笔墨集中到郭守敬是怎么做成了这件事的角度,这便是“写人”。
内页图
在《郭守敬》中,宁雨的“写人”功夫,还表现为把人物自然而然地放到一个经过精心选择的价值系统中去,通过精神归属和价值认同,达到刻画人物的目的。在“奉命修历”一节中,作者写郭守敬来到司天台,看到两百年前的浑仪,“他抚摸一个个零件,满心里充溢着对前辈天文学家的崇敬之情……他感觉每一个铜质的环,都有生命,会呼吸,甚至在跟自己交谈。然而,它们真的太老了。他深深地摇头,在心里说着抱歉。”一个抚摸浑仪的动作,引出一段心理描写,完成了郭守敬与前辈天文学家及其治学传统的精神归属和价值认同。在“授时于民”一节中,新历颁行的第一个立春日,伴随着主祭王恂“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的诵读声,“郭守敬的眼睛潮润了。作为一个农家子弟,土地和庄稼如同至亲的亲人。十四年治水、五年修历、他心中盼望的,就是战乱结束,农民回归村庄和土地,过上安稳的日子。”一个眼睛潮润的表情,引出一段心理描写,完成了郭守敬与“民本”“重农”传统的精神归属和价值认同。
这些动作、表情和心理活动,并不是人物后续动作行为的动机,不是情节链条中的一环,不是在“记事”上留意,而是在“写人”上用心。这种精神归属和价值认同,构成了宁雨笔下郭守敬人物塑造的心灵内涵。
宁雨是河北作家,《郭守敬》的写作浸润着桑梓情、故园心。不难想象,作者是怀着对故乡先贤敬仰而温暖的感情,一步步走近人物的。这是宝贵的。更宝贵的是,在走近人物的过程中,作者始终保持着自觉的主体意识和当代作家应有的历史视角,潜入史料的深海而不迷失自我,从而发现历史的深邃与幽暗、纷乱与丰饶,进而更深刻地理解了人物的辉煌与寂寥。
河北邢台郭守敬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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