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争议最大的一首《贺新郎》,被誉为“冠绝古今”,究竟为何?

《贺新郎·夏景》是苏轼词中流传极广的一首千古佳作,因为其对后世影响极大,甚至有人把词牌名《贺新郎》又称为《乳燕飞》。此词有很多争议之处。

典型之争有三点:第一,关于此词的本事之争;第二,关于写作时间之争;第三,关于词旨之争。在理清这三点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下这首原词:

贺新郎·夏景

苏轼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一、本事之争

关于此词的本事(文学作品主题所根据的故事情节),众说纷纭,总结起来,有以下几种传说。

最为风流的是杨湜[shí]在《古今词话》中所记载的,说:苏轼在杭州任职时,有一次,同僚好友们在西湖之畔举行宴会,当时风气是要歌妓陪席,宴会开始时,各位歌妓都至,只有一位叫秀兰的绝色佳人,因为沐浴困倦小睡了一会,所以迟到了。结果有一位府僚大为生气,责问于她,秀兰就手折一枝石榴花请罪,谁知府僚更怒,苏轼见状,便写下了这首《贺新郎》为之解围。

还有一种说法,是苏轼在杭州万顷寺时,见寺中石榴花争艳,恰好又有一位歌女昼寝,苏轼遂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词。

还有说法:此词是苏轼为侍妾榴花所作,主要是为了赞美她。

但无论哪一种,听上去都有一种笔记小说的感觉,如果借助词意来看,这些说法都不大靠得住。尤其是流传最广的杨湜的记载,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进行了强烈的反对,胡仔对杨湜这种捕风捉影式的附会,进行了充分的反驳(见下文第三部分)。

但无论是哪一种本事,其实都不太重要,因为本事只是增加了诗词的传奇色彩,我们所欣赏的,无疑是词之本身,意境、语言、结构、思想、艺术表现力等等。因此,本事之争,无疑是无聊之争。

二、时间之争

苏轼现在流传下来的词作,大概有三百多首,其中三分之一都无法编年,这首《贺新郎》便是其中之一。其写作时间的不确定,又很容易使得对词旨的理解不充分。

但是,无法确定具体时间,并不代表着不能框选出大致时期。当然,框选只是一种猜测,是根据蛛丝马迹,在充分理解词意的基础上,去印证。

如果让我来“猜”,我觉得,此词应该是作于苏轼第二次任职杭州时。

原因有二。第一,在各种本事中,尽管故事不同,但都不约而同地将发生地设在了杭州,苏轼曾两次在杭州任职,第一次是因为王安石变法之事,自请外放,来到杭州担任通判,第二次是元祐四年知杭州。前后两次的杭州任职,苏轼的心境变化很大,因为中间经历了对苏轼影响极大的乌台诗案和被贬黄州的经历。

而从这首词所描绘的意境来看,很像是苏轼后期的作品,那种香草美人式的凄美,正与苏轼的复杂心境类似。苏轼第一次任职杭州时,虽然心情不免低落,但并不低沉,而且在写词的技艺上,也没有如此炉火纯青。这是另外一个原因

两方面结合,则此词很有可能是作于第二次知杭州时。了解写作时间,对充分理解词意,无疑是有很大帮助的。但既然现在没有办法得到明确的时间,也不必过分苛求。

三、词旨之争

关于《贺新郎·夏景》的词旨,历来众说纷纭,但归纳起来,不外乎两类:第一,此词纯写男女爱情,不涉及其他;第二,此词寄托高远,借助榴花、美人,抒发词人自己的人生际遇、政治感怀。

持第一种观点的人不少,杨湜的《古今词话》、曾季貍的《艇斋诗话》等,均认为此词咏花又咏人,是描写男欢女爱的作品,而且他们还以“本事”去印证,寻章摘句,旨在说明苏轼并非一般迂腐文人,乃是“风流太守”也。

这种说法,遭到了胡仔的强烈反对,他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进行了强烈的反驳,他说:“野哉,杨湜之言,真可入笑林,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娼而发邪?……词话中可笑者甚众,姑举其尤者。第东坡此词,深为不幸,横遭点污,吾不可无一言雪其耻。

胡仔义愤填膺,认为杨湜之言,是“点污”了苏轼,并列举了几点可笑之处。比如,杨湜认为“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这几句,是因为“忽有人叩门声急,起而问之,乃乐营将催督”,将其附会为秀兰被府僚催促见客;“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几句,是“是时榴花盛开,秀兰以一枝藉手告倅,其怒愈甚”,等等,非要给每句词都附会上故事,让人觉得可笑。

无疑,胡仔的说法是对的,这样断章取义,句句坐实,实在生硬之极,也牵强之极,很容易混淆视听,因为本就有好事之徒,故意编造故事,杨湜所举秀兰之事,未必便有什么凭证,而且,即便苏轼此词真的是为歌妓所作,也没有这样生搬硬套的道理。

不过,胡仔说东坡为歌妓写词,是“点污”了东坡,这一点,却没有必要过分解释和隐晦,因为东坡为歌妓所填的词,不在少数,但苏轼的大才,是能将应酬之作,也写得高人一等。

胡仔说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也是可取的。这也就引出了另一种词旨说,即寄托抒怀说。有人认为,此词写幽僻的美人、榴花的千重,实则是“未获达于朝廷,又恐其年老矣”,也有人认为,这首词,寄托深远,有《离骚》之遗法,以兴君臣遇合之难。怀才不遇、美人迟暮、政治失意,是其词中所寄托的感情。

我倒觉得,以上两种词旨说,未必都错,但都过于片面了,我们应当看到,此词描写了美人、榴花,既是咏花又是咏人,但词中又以花、人起兴,寄托了自己的思想感情,这也是可以品味出的,倘若将其生硬地一分为二,未免有些不妥。

四、赏析

经过上面三个部分的辨析,相信我们已经了然:本事的争议没有意义,有故事更好,没故事也不必挖空心思去句句坐实;时间的争议或许重要,但既然没有办法了解确切时间,那就只能给出大致的定位;至于词旨的争议,更不能断章取义,过分强调片面,不然就会将此词割裂开来。

明白了这些,我们再来品读,此词就容易解读多了。

词的上片,塑造了一位高洁绝俗的美人形象,她在幽静的环境中沐浴、弄扇、昼眠,环境的幽绝,更衬托了这位美人的高洁。环境是清幽绝俗的,美人却是孤独的,她入梦后又被风吹竹的声音惊醒,更衬托了美人的幽独,大有一种“缥缈孤鸿影”的感觉。

词的下片,由人转而写花,石榴花红巾半吐、芳心千重,虽然表面写石榴花的秀美,但榴花的形态,却与这位幽独的女子结合在了一起,花与人,合二为一,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位绝代佳人的孤寂和不被欣赏的落寞,只能“共粉泪,两簌簌”了,有一种杜甫笔下“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意境。

写佳人之幽独,寄托失意之情怀;以婉曲缠绵的儿女情肠,寄托自己高洁品质与理想人格的操守,亦花亦人,巧妙新颖,和谐生动,正如胡仔所评价的:冠绝古今,托意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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