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好之四:老硬的硬
1.
数九寒天的教室,一只通着锈迹斑斑的铁皮炉筒子的火炉显得力不从心,清扫时浇在红砖地面上的水很快就结成了一层薄冰。早上七点多一点儿,室内光线不足。你问电灯么?那是不存在的。风风火火走进教室的麻袋,只觉棉鞋的塑料底一滑,就摔了个结结实实毫无防备的大腚礅儿。
教室里已经坐了二十几个人,这二十几个人就没心没肺地咧嘴大笑,有人还拍起了桌子,吹起了口哨,好像看到了精彩绝伦的一出好戏。
老硬没有笑,他已经打开了语文书,读起了《两小儿辩日》。这个班级共有五十四个人,几乎人人有外号。连教他们的老师也不能幸免,只是老师都毫无察觉,或者装作不知道罢了。他们正值被称作四六不懂的年纪,用家长的话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想来老硬是从来没有挨过打的。
老硬是教体育的邓老师的儿子,这个不用说,看也看得出。老硬的脸,整个儿是从他爸脸上扒下来的,眉浓而不粗,眼大而亮,永远像用最清洁的水洗过一般,鼻直唇红,只不过脸颊上比他老爸多了两砣红,让他成为更加英俊的男孩子。
老硬坐在教室最中间的位置,老师这份安排其实蕴藏心机。学生们爱起哄,爱打闹,老硬其实起着分离和瓦解的作用。
老硬一向不言不语,上课永远坐得笔挺,任谁做小动作,永远目不斜视。回答问题不论会还是不会,永远站得像一根格尺那么直,不像一些回答不上来问题的同学,不是故意引得同学发笑就是给老师难堪。他也从没迟到过,总是早早坐在座位上,身上的蓝布中山装板板正正。教室里乱成一锅沸粥时,老硬是粥里的石头,毫无动摇之心。上课的老师再头痛,一进教室看到老硬,都会增强一点信心。
男生们也拉他做坏事,他不理。也开玩笑逗他说话,他一开口却永远直腾腾的嘣出一两个单字来,因此得了个绰号:老硬。
有一次上地理课,地理老师提问:“地球是什么形状的?”
提问几个人,都说不知道。
终于一个男生站起来,胸有成竹地回答道:“老师,地球是溜圆儿的!”
地理老师脱口而出:“你放P!”
一时哄堂大笑,秩序大乱。最后这笑竟变本加厉,一浪高过一浪,毫无止歇之状。老师拿黑板擦敲黑板,大喊,毫无作用。她的声音被淹没,气急败坏,却无计可施。全班同学里,唯一不笑的,是老硬。也许只有老硬还能让老师在此刻保持足够的冷静,不致于疯掉。教室的房盖儿之所以没捅塌下来,老硬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重点中学选拔过后来到普通中学的学生,守纪律的不多,玩花样气老师甚至到掌控不住局面的情况也时而有之。梳两根长辫子的实习老师一来就被他们气得当堂流起了眼泪,她辅导一个同学解方程时,两根辫子被绑在课桌角上了。
教导主任刘大胡子从走廓经过,闻声后破门而入,一把将第一桌正笑得露出大板牙的细胞拽出来,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脚。这一脚,直踢得教室鸦雀无声,刚刚有多沸腾,此刻就有多死寂。
刘大胡子站在教室前面,狠狠地大骂:“你们一天天没长心似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啥可笑的?你等期中考试的,恐怕你们哭都找不着调儿,还笑呢,吊死鬼儿擦胭粉,死不要脸。看看你们一年一班,除了小邓儿,还谁更像个学生的样子,嗯?”
细胞站在讲台前,耷拉着脑袋,再也笑不出来了。全班同学被刘大胡子拿老硬一对照,也都不免有些羞愧:你说这老硬咋就能像个石头人似的呢?
地理老师捏着粉笔擦站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不已。
学期还没结束,地理老师就改行去了保险公司,不知跟教得不耐烦有没有关系。
那时劳动多,搬桌椅、扛器材、扫操场、挖水渠、搂柴火、打柞子、搭炉子、栽树、运煤、拾粪,调皮搞破坏的男生多着。只有老硬,永远让干啥干啥,就当了劳动委员。
跑越野赛,每班各出十名男女生,老师第一个让老硬上,不是他跑得有多快,而是知道他不会出乱子,捅娄子。二班有个男生,跑越野赛时,下了公路偷偷跑回家去,急得老师在操场上等到天黑,跑最后一名可以,跑丢了人咋行?
2.
毕业三十多年后,提起老硬,无人不记得他。一个学习成绩并不特别好,也从不捣乱的男生能被全班同学记住,一见面都会第一个认出他来,实在是因为他当时太过中规中矩,成了同学们记忆最深刻的一个人。
老硬与人联系不多,同学聚会要找他,没人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他爸爸邓老师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当时班上有一个老硬家亲戚小宏,一打问她,方知老硬在明星超市上班,几个同学遂决定亲自去超市找他。
明星超市是个不大的超市,地处南城,同学里去过的人不多。
到了超市门口,听说老硬就站门口查小票,同去的两个女同学遂都起了恶作剧之心,让有可能被老硬认出的两个男生猫在后面,她们和两个男生大摇大摆先走过去,挤进窄窄的入口。
老硬当过兵,站在超市门口也是标准军姿,看上去和读书时没两样,还是那么英俊,只是个子更高更修拔。他伸出长长的手臂,身体微微前倾,拦住几个人:“对不起,请封包儿!”
女同学小平道:“包又不大,不封不行么?”
“不封不行。”
“嘿,我们就不封。”
“那就不能进。”
“我们有认识的人儿也不行么?”
“认识人儿也不行。”
“认识老硬也不行么?”
老硬听了,愣一下,笑了。
小平拿过他的胸牌看了一下,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后面的老肥子走过来,一拳砸在老硬肩上,他才认出都是当年初中的老同学。
3.
三十多年相貌上毫无变化的老硬令大家并不意外,只是感慨良多。
老硬是这个班级的集体记忆,也成了最美好的一部分。忘了单词拼写的人,忘了勾股定律、置换反应的人,甚至忘了和谁同桌的人,却都记得青葱岁月里老硬的形象。而记得老硬,也就认可了一部分从前的自己。
细心的秋耳发现,老硬的照片贴在明星超市门厅的光荣榜上呢。他是好员工、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一定的。
同学聚会后,他们去了新城。这些开始被人称爷爷奶奶大爷大妈的人,一天天老去,这城市却焕然一新。老城改造,新城在建,处处大手笔大气派,让人几乎不敢确认,这就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城。新城这一片他们曾无数次来农场劳动,来种牛站捡粪,现在农场和种牛站早已夷为平地并履之以高楼了。碧波荡漾的鹤鸣湖前,有一尊雕塑——一个健美的男子在有翅膀的马上迎风而起。
老肥子问:“这雕塑叫个啥名儿?”
小平说:“老硬。”
众人放慢脚步,会心一笑,然后竟都有片刻出神。天地阔大,这是一个可以望见地平线的所在,人在天地中是渺小的,在自我的心里却无限伟岸。是啊,这雕塑咋就不能叫个老硬呢?
他们其实是讲奉献和牺牲、讲责任和义务的一代。因为要照看弟弟妹妹,上学晚。高考竞争激烈,没机会读大学。企业转制,中年下岗。二胎政策放开,他们也老了。用甜甜的话说:“我们都没那个功能了。”
回首年少时的荒唐淘气,现在物非人非,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只有不断地纠错了。老肥子冲一个沿湖奔跑的少年扬了扬手:“你们真幸运啊,快快跑吧!”然后低声对自己说:“我是跑不动了!”
在新城一家歌厅里,劲松眼含泪花手握麦克风走过来:“三十五年前,我和老硬同桌。能找到你,我太高兴了,今天我和老硬把一首《同桌的你》献给大家,也献给曾经的我们自己.....”
有些话语已经出口,然后被人记住或遗忘。有些没有机会说出的话语,却长久占据人心,各自深藏。久在人间,经历丰富,谁心里还没个月光宝盒?
岁月的尘埃起起落落,加之于身的东西太多太复杂。可是老硬,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就是我们曾经的最美好啊,你把复杂的变简单,把简单的变深刻。谁说全然忘记了过去,那只是借口和掩饰而已。你是一个坐标,你在,同学就不会迷失,并且知道从哪里脱胎而来,向着哪里自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