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作家||张立国:夏鸡儿
俗话说:小满鸟来全。正当小满前后,青红两色的靛颏,花绿色的树栅子,深褐色的麻雀,还有金灿灿的金翅雀,妖艳的红脖鸟,秀丽的三道眉……都随着柔软的风从南边飞过来,停留在老家村前村后的片片树林里。这些鸟儿最初似乎还有些胆怯的样子,随后便大胆地变成了欢乐的叫声,开始在林子里从这一处的枝丫跳到另一处的枝丫,“唧唧喳喳”起来。
在这些鸟类中还有这么一种鸟,青色的毛梢,软茸茸的白肚皮,絮叫得挺好听。确实,看外表这种鸟一点也不起眼,没想到在老家还有点名气呢。老家人管它叫“夏鸡儿”。它好像是专门为报信息儿而来的,每年即将收麦的时候,它就像忽然醒了一样,仿佛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到了,叫声便流畅起来。黎明前,月落星稀,勤快的夏鸡儿,不知躲在了哪棵树上,一声声,一声声“夏季了——割麦了——夏季了——割麦了——”絮叫声不停地啼啭,像是在反复唱一支十分熟悉的乡间小曲儿。
记得小时候,我常听村里的老人们讲有关夏鸡儿的故事,故事说的是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人外出做买卖,到了收麦的季节,他放下手中的买卖,准备回家去过麦秋,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人一下子得了重病,不但没有治好反而客死异乡。他人虽死,但他的灵魂还活着,他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死了,又担心自己的家人耽误了收麦,就变成一只鸟飞到村子,对着自己的家门口“夏季了——割麦了——夏季了——割麦了——”地叫,提醒家人及时收割不得误了农时。有关夏鸡儿的故事,在老家的人们嘴里讲出来远不止这一个,还记得村里有位老人给我讲过另一个话本的夏鸡儿故事,那是一个爱叫真的老人在麦子熟了的季节,他没有及时去收,而是想等到麦子熟的透一点再去收。可是,由于六月的天气,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这麦田里的东西,说熟就熟了,有时一晌午的功夫两片地里的麦子都有很大区别,别说再等一两天。当他到了地里收麦子的时候,望着垂着微黑的麦穗傻眼了,熟透了的麦粒都落到了地里,一气之下,老人被气死了。他死后变成了一只鸟,为了不叫村子里的人再犯他的错误,每年都提前来催促人们赶快收麦子。它的叫声“夏季了——割麦了——夏季了——割麦了——”意思是说麦子黄了就快收,以免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虽然这只是一个民间的叙事传说,但是它与老家的传统劳动多少有点关系,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年年每到这个季节天里,一声声清脆的夏鸡儿絮叫声:“夏季了——割麦了——夏季了——割麦了——”总是把人们从睡梦中叫醒了。因为它们一辈子都在用自己迫不及待的絮叫催赶着人们赶紧收麦。人们脸上顿时挂上了安慰、喜悦的表情,并感谢地向树梢上喊一句:“知道了!”也有的人说:“早来的夏鸡儿是吉祥之兆!丰收,今年的麦子要丰收了!”
我幼时,即五十余年前,正是有生产队时期,当时收麦子还没有用收割机,是队里的社员们用镰刀一起到麦田里去收割的。记忆中,这当口,在老家的村落里,人们夜间睡得晚,清晨起得早,家家户户都忙着麦收前的准备。男人们拾掇套牲口、绑扎大车的绳子,以及打场用的连枷和滚套;女人们缝补破了洞的口袋,也忘不了把缸和柜里的麦底子给倒腾出来,以备接下来存放新麦子。在夏鸡儿不断送来的柔软嘹亮的歌声中,家主们又把镰刀找出来,开始准备磨镰。他们先是把一段树杈子削成楔子,然后顺着墙缝把它钉在房墙上,再用几根麦秸杆子编个圈儿,缚根攀,又用一些碗了或是盆的家伙什盛上水,放在圈儿里后吊在木楔上。找来一节细细的塑料管放在盛着水的家伙什里,一头向下垂着,接下来用嘴吸一下,水便顺着塑料管嘀嗒、嘀嗒地流出来。米粒大的水珠滴的是那么均匀、准确,一滴接一滴的滴在磨刀石上。顿时,院子里便响出一阵有节奏的磨刀石和镰刀相揉擦的柔和滋腻的声音。
大自然的声音永远都是和谐的,总是让人觉得天是那么高,地是那么阔,心里是那么豁朗。一只夏鸡儿惊叫着从地上飞起来,在不远的地方像铜铃般地啼啭,不知在什么地方还有一只夏鸡儿在歌唱,又有一只。它们翅膀抖动得那么欢快,清脆地唱着,嗓音比往日甜,甜的叫人吃惊,简直是甜美的音乐,一节挨一节,一叫十四嘴,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充满了整个原野。
“夏季了——嚓,夏季了——嚓!”,夏鸡儿清脆的絮叫声,像一股温泉水灌入耳道,合着各家院落里的磨镰声,在整个村庄里汇成了一股强大的美妙音流,流入人们的心底。白杨树和洋槐树的最高枝,在夜雾里向上伸展着,好像在谛听着远处优美的夏鸡儿的叫声和近处“嚓——嚓——嚓”的磨镰声。
很快地,麦子开始在夏鸡儿的絮叫声中开割了,旷野的麦田里,顿时清楚地展示出它壮丽而动感的场景。远观,一片草帽子在麦浪中轻轻地浮动着,拉麦子的大车得得而来,得得而去,大大小小、姿态各异的柳杨榆槐,以及漫散在田间收获的人们,看起来,一会儿缩小了,一会儿又长高了。朗晴的阳光,明净的天宇,琼花瑶草的颜采,再加上广袤无垠大平原上滚滚荡漾的麦浪所呈的赤金色泽,使麦收季节的田园景浓到化不开的极致。突然间,所有的一切,全隐没在旷野上蜃气的帷幕后面不见了。让人感觉这种流动的虚幻的帷幕,就像是从远方流过来,又像是一条澄清、平静的河流突然从天空降下来似的,稳在那儿,一动不动。近观,颗粒饱满的麦穗,被风吹得不停摇晃。一股股熏风徐来,禾香扑面,扑进鼻尖。心儿醉了,好一腔冉冉暖意。割麦人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沿着长长的宽阔的犁沟割倒沉甸甸的麦子,不时停下来从磨石套里取出磨刀石,磨快他们的镰刀;镰刀和磨石相擦的响声,悠扬地传到四野。女人们跟在后面,手脚灵活地施展着小镰刀把割倒的麦子聚拢成把。然后,她们用麦秸秆拧成一股股腰绳,把一把把的麦子堆聚在上面,而后牢牢地捆扎起来,做成结结实实的麦束。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捆扎好的麦束往大车上装。太阳晒得炎热无比,整个原野上处处响起了吱吱的蝉鸣。车把式吆喝着牲口,拉麦子的大车慢慢的离了田地,一路上炸着辟哩啪啦极响极脆的鞭花,向村边的麦场中载去。
人们都曾度过一个随心所欲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在不少人的心目中,在那曾经稚嫩的没有思想的胚胎里,或者会对某种事物产生非常浓烈的兴趣,特别是有生命力的。对于像我这样的,在老家乡下长大的孩子们来说,对夏鸡儿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六月天里,这些夏鸡儿不断地从这棵树换到那棵树,“夏季了——割麦了——夏季了——割麦了——”地絮叫着,忽高忽低地飞行。在农人耳里,夏鸡儿的絮叫声,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情趣,极亲切的,有一种麦香,一种丰收的喜庆。
可以说,我的童年时代与夏鸡儿是有相关的,最使我惊讶的是,夏鸡儿的絮叫,其中几乎就没有什么美妙的歌词,反而它不用词儿的婉转歌喉便能打开我的心怀。懵懂少年时期的我当时不晓得这该叫做什么,而且现在就是读了些书,在道理上也懂得许多,但依然愚钝的我还是不晓得,准确些说,是无法断定:这仅仅是琴音般轻柔悦耳的歌喉,幻化出一种微妙的旋律呢,还是另有一种从心的深处发出的隐秘的心曲的东西在里面。后来想想,终于得到解答,那就是大自然使它们兴致勃勃,太阳给它们以欢乐,人类与它们生息相关,这充满何等的炽情,何等的热力的兴致与欢乐,唤发起它们的热情,竟日在歌唱。
人在生活中,总是会把生命中各时期的,所有的一些有关生活琐事的思绪归结起来,并且从回忆中做出一个结论。从我儿童时代起,有多少岁月流逝了?可过去老家那质朴的农村生活,仍像博物馆似的被原封不动地保存在心里,使得那单纯的思绪和回忆,总会自动地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在我小的时候,总有这么个念想,想通过鸟音来寻到与夏鸡儿沟通、交流感情的捷径,即便是能摹仿夏鸡儿的絮叫,哪怕只是一点点,该有多好!再后来,我闲着没事,每天走进树趟子里去,把一片宽宽的草叶衔在嘴唇上,鼓着腮帮子吹响了鸟音的哨调,真的摹仿着它们的声音跟树间的夏鸡儿开始谈话。可是,拙劣的口技很不像样子,在与它们谈话的时候,甚至搞得它们不知所云。可笑年幼的我当时哪里懂得,原来在不同鸟种的语言里,它们谈话的意思就不一样,怪就怪我太没有水平,与它们真正的同类鸟族的语言相背,不能怪它们听不懂。夏鸡儿一直不和我谈话,倒是一群麻雀听到叫声飞过来,掀起一阵难以想象的叫嚷。这是我想起来就特别愉快的童年时代的一个回忆。而以我现在的心境看来,年幼时期的自得其乐,当然是傻里傻气的。
记得朋友说过,物质的东西离得越近越清晰,精神的东西离得愈远愈分明。经过几十年的生活的历练,我悟到了这句话的内蕴,体味到家乡故土的伟大与宽怀。一番长途跋涉之后,会有一种什么感受,我心自然知道。我影影绰绰地想起来:我小的时候,在收获的日子里,母亲牵着手把我领到干活的麦田来,让我坐在阴影中,坐在干草堆旁,给我留块干粮,免得我哭。后来,我长高了一点,我就自己跑到这里来看麦田。或许,就是这一刻,麦田和人们的劳动便在我的内心深处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但不管怎么说,那个年头无论对我,还是对老家的乡亲们来说,都是黄金时代。这一切在我的心里都觉得极为珍贵。
有一年麦秋我回到老家,顺着当年的麦田行走,还是童年时走的路,却已不是童年时的心境了。回忆、留恋、思索、希望,各种感情一齐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若有所思地再次坐在当年我曾坐过地方的阴影中。在这里,我的眼睛、耳朵和呼吸器官极舒坦地不停地吸收路边枝叶繁茂的树木给人的微妙生趣、河道里流水发出的潺潺响声、随风起伏的金黄色麦海那浓郁的麦香,以及夏鸡儿和其它鸟类那激荡的絮叫声。凭着感情,我甚至惊奇地想到,如果再一次为自己选择一所将来的住宅,我将不会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有旖旎的景色,有幸福的回忆,还有那有益于疲劳神经的清静气氛。
等待收割的、已经熟了的金色的麦子,在热风中“沙沙”响着麦浪,像拒马河宽阔的河面似的起伏不定,像一片黄金闪闪发亮。熟悉的麦田给我的感觉一如往日:原来,什么都不能把我和童年时代割断;我还像当年的小男孩那样感受一切。我想起了自己五岁的时候哭着不愿意再长大。想起了上了学的我为解一道现在看起来难度不算大的算术题,头脑里充满了那种不是儿童应该有的愁苦和恐惧。但无论如何对我来说,最大的心愿莫不过是把记忆能够永远停留在童年……孩提时代是多么美好:一切事情都能够很快地拿定主意,什么事对任何人都能讲,伙伴们之间很容易就熟悉起来,对什么都能随随便便地提出问题……
所有的回忆,无论多么杂乱,一经凭记忆刷新后,它的后面总会呈现出一个事情演变的逻辑,就好像村街上许多看来是纷纷扰扰的景象后面,总隐藏着一些乡下生活中决定人事变迁的智力活动一样。然而,一连串幸福的回忆徐徐地在我的心头涌过,每一段环节都是那样异常地清晰,像清澈的河水,静静地、潺潺地流着一样,又像云在天空移行一样,把我的心境带到更远的地方去。有很久以前的,有最近几天的,心中的欢喜、宁静和甘美,是言语所不能形容的,只是把纯洁的微笑挂在嘴唇上。
看来理应如此吧。一页日历,又一页。一天过去,又一天。一切都在改变之中。但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经过三十多年的异乡生活之后,当我辗转反侧,夜里失眠夜夜想念老家的时候,我明白了:许多事情并未达到本来可能达到的结果;而我的生活就像写文章打的草稿,需要誊清一下。故乡的根,是扎在人们心田里的。近来,只要在老家同学群看到他们发出的家乡照片和听到他们语音聊天时的乡音,一种使我痛苦的孤独感就会骤然涌上心头,惆怅中对家乡怀着难言的“三分春色一份愁”的内疚。我越是对老家的风物怀念不已,就越感到自己的一生,随着岁月的流逝是那么可怕地从我身上悄悄溜走了。我曾梦想过:自己要是还能有机会再次成为老家故事中的主角,那该多好啊。这个盼望心情,在我人生“而立”之年后这样想,四十岁之后也这样盼,五十岁之后开始变得魂牵梦绕起来。可惜!幸福的变化始终没有来临。
遍地的麦子又干又黄,在辽阔的天幕下一望无际,等待着收割。多好的年景啊!“夏季了——割麦了——夏季了——割麦了——”猛然间,夏鸡儿清脆的絮叫声从远远的一处地方响起。多么动听,多么美妙,响在无边的金色的麦田和原野中,也响在高高的云霄。
听着这悦耳的声音,我把目光投向夏鸡儿絮叫的远方,怀着深情地自言自语:“夏鸡儿,你又在提醒人们,辛辛苦苦播下的种,别忘了收割,这也太难为你了。”
很久没有听见过夏鸡儿的这般美丽的歌声了,那一时刻,它的絮叫声深深地打动着我的心,以至我忽然觉得,仿佛我又回到了从前。我不由自主地顺手揪下一片草叶,衔在嘴唇上吹起来。结果吹出来的不是哨音而是嘶哑的咝咝声。随手再揪一片,换个叶子试了试,左试右试也吹不成个像样的调调来。是不是不会了?我一向认为这是不可能忘记的,就像已经学会了识字和游泳一样。看来有些傻气,不过心里却感到紧缩。头上的树枝丛里传来了笑声。我执拗地又把一片草叶衔在嘴唇上,这回,很自然地一下子就吹响了清彻有力的哨声。也许,气力是不如从前了,不过总还是吹响了。
飞来飞去的夏鸡儿,还有许许多多的鸟类,就像是优秀的歌唱家在田野里尽情地歌唱着,用它们满怀的神情,向大自然问好。当一支歌子的尾声似乎停息了时,一阵新的群情激荡的浪潮,再度把麦田感动,麦穗头开心地随着阵阵南风摇动着,像水波滚动起来,把浓郁的麦香吹进一个个村庄。
这种旋律对麦田是十分亲切的,使它感到无限温存,它很感激地在倾听这些大自然生灵的歌唱。在我看来,在这些鸟类的鸣唱中,夏鸡儿的絮叫不像金翅雀的调子,也不像红脖鸟的调子,更不像靛颏、麻雀、三道眉等鸟类的调子,可是其中又有金翅雀的调子,又有红脖鸟的调子,更有靛颏、麻雀、三道眉等鸟类的调子。可以说,它的絮叫声溶化了多鸟类当中最优美的音色,且取众家之长而独出心裁地编织成一支和谐的、不可多得的歌曲。
夏鸡儿是我的知音,轻轻地衔着我的灵魂,在一片温馨祥和的气氛中,从庸碌的俗务中解脱出来,进入一种静虚的意境。感觉冥冥薄雾中,温柔、明快的阳光透过朦胧的雾,铺满绿茵的草地,转瞬间,便把生意盎然的一切生物,网进了梦幻般色泽难分的静止世界。阳光射在脸上,给人一种美好、神圣的感觉,令人生出种种遐想。其中蕴含的内容,是无穷无尽的。我一直在捕捉,在寻找……
而今,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我,虽然对逝去的岁月有些怜惜,但我的心境还是好的。有时低下头来暗自沉思,心里有话:老就老吧,时间在前进啊。不过,对于我来说,似乎也没有无谓地浪费生命。这是最重要的。可是我觉得,仿佛不久以前我还很年轻呐。岁月飞逝。生活毕竟还是很有意义啊。有人说,人老了,一切都会失去意义的。不,我坚决否定,要我认输还早哩。我今后要做的事情还有的是呢。我愿意用我余下的生命,做出对社会更有意义的事情。就像夏鸡儿一样,用另一种生命活着与人类和睦共处,才真正做到生命价值的所在……
这是我现下唯一的生活道路。
夏鸡儿,如同老家的一切事物,是我生命中永远的爱;夏鸡儿,是我深爱后那对老家永远希望的祝福。这些年,我离开老家多年了,与乡亲们天各一方,也没有回乡过过麦秋。我想,今年麦秋的时候争取回一次老家,去拜会一下日思夜想的乡亲们,还有那久违了的夏鸡儿。到时候我会对乡亲们说:“你瞧,我们的夏鸡儿唱起来了!”也许,我会再次陷在回忆里,甚至会感慨:今夜,我谛听你的心跳,你也是永恒的,让我永远记在心上,我的夏鸡儿!
原发于《长江丛刊·文学版·上旬》2021年07期
张立国: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冶金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后来停笔二十余年,2005年重拾笔砚,迄今在《鸭绿江》《当代人》《山东文学》《延河》《读者》《散文百家》《参花》《速读》等数十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七十余万字。著有个人散文集《故乡的情韵》。
主 编:韩仰熙
执行主编:安 海
征集张家口作家2019年度以来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的文学作品(封面,目录,内文,作者简介,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