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在厦门大学躲进小楼的鲁迅
读完鲁迅的小说和杂文,依然没有什么感觉。年轻的时候读他杂文时的热血澎湃,读他散文时的怦然心动,读他小说时的触景伤情,全都没有回归。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将全集读到第七本,看到他写给许广平的信,竟然忽然被勾起兴趣,在深夜一点钟还停不下来,只觉得字里行间有无穷的魅力。
鲁迅在厦门大学的时间并不长,却是孤身一人,远离了北平、上海、广州等当时文艺界的繁华和是非之地,远离了之前的人事纠葛、论辩争锋,远离了关心他的朋友和憎恶他的敌人们,他处在彷徨之中,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他独自一人,住在人生地不熟、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厦门岛上,厦门大学草创,百事待兴而没有章法;与周围居民的语言又不相通;信任的林语堂又要顾及校方和其他老师;孙伏园等朋友都在谋划着离开,每个人都各有各的心事;学生们文化底蕴又远不如北京,特出的很少或者没有;文献缺乏,学问也做不深刻;消息闭塞,只知道外面正在进行着大革命,真实情况却隐藏在各方势力有倾向性的宣传中。
海风呼啸,海天相接,所有的过往都在身后,所有苍生都在背后,空握着一支绚烂的笔,又无法去写不熟悉情况的杂论文章,也就只能在灯下写信,给昔日的学生、今日在广州的女青年、感情逐渐升温的许广平写情书。
所幸,这样的信后来出版了,才让我们见到了一个在光环和盛名掩盖下的真实的鲁迅。
这个时期的鲁迅是彷徨的。他单知道北平不适合再呆下去了,单知道厦门大学也不适合他,不可久居,却不知道适合去哪里。他刚刚写完了《华盖集》,因为所遭受的都是来自熟人和陌生人、朋友和敌人的攻击。别人只看到他炉火纯青的杂文技巧和无往不胜的辩论战绩,却看不到他的“实不能忍”和“不得已”,看不到他希望的破灭与前途的无望。“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中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何其失落,何其无助,何其彷徨。
这个时期的鲁迅是孤独的。他自以为运交华盖,写了一首孤独而颓废的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他这个时期就是躲在厦门这个海滨孤立的小岛上,躲在听风听雨的小楼上。他思考着接下来是不管人类而独善其身,还是不计个人得失而忘我工作。细细分析,独善其身他做不到,察言观色投机取巧他又不屑,只能孤独地为了文化的危亡和人心的倾颓而孤身战斗。
这个时期的鲁迅是温情的。北平的家中有一位母亲给他娶的妻子,他不喜欢,在北平时他又要板下脸来拒人千里之外。而在厦门,他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的甲壳,轻松自在地与志同道合的许广平在书信中互诉衷情。一会儿板起脸来拿出老师的身份威胁着要用板子打手心,一会儿又亲切地叫她“我的朋友”、“H.M”,一会儿心疼她的忘我工作,一会儿又温和地责备她的粗心。也幸好他们两人分隔两地,所以只能用书信沟通,这些脉脉含情的话语才得以保存。
这个时期的鲁迅是平凡的。他也会为自己不会做饭只能到外面吃饭而苦恼,为听不懂本地话而不知聘请的厨子是怎么想的而忐忑;他会考虑是否要吃鱼肝油,思考吃厦门的香蕉为什么不会拉肚子,想知道杨桃的味道而苦苦等待别人捎来;他也会为了清净,用已经编好几本古小说集子的成绩敷衍校长;他也会嫌夜里下楼麻烦,将小便尿进痰盂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楼上倒下;他也偷懒不想做事,但一有时间就写情书,一封情书几次被来访或杂事打断,就干脆在被打断的地方写上原因,作为情书的内容,生怕许广平对他了解的不够多;他也曾一遍遍的跑邮局寄信和取信,以至于邮局的伙计认得了他。这个时期,他多像一个天真而痴情的少年。
虽然鲁迅一再说自己不做事,放松自己,但这个时期他还是编了《华盖集续编》,写了《朝花夕拾》。这样貌似清闲而又孤独的时期,正是一个文化人沉潜和努力的时期。我也曾在大学毕业之后,孤身一人到一所高中教书。当时每天的主业是与远在广西的女朋友打电话,每天几个电话,每个电话都持续一个小时,除了再去教书,似乎什么也不做了,然而翻看当时的学习笔记,工整而密密麻麻的小字,成本成本的,当时也是花费了大量的心血。许多专业课的书,也是在那时翻熟记牢的。
尤其是孤寂的半夜,学生们都已就寝,整个校园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夜空中的星星在眨着眼睛,一排排的杨树和松树静静肃立,路灯下缭绕着无声的飞蛾,这时节,最是思绪万千、高度亢奋的时候,大有“众人皆睡而我独醒”之感。
在读鲁迅的书信时,当年的情形不断地涌现于我脑海,一次次地觉得与他老人家找到了共鸣点。读书读到这样,也算是一种乐趣。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