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 木心 （节选65、66、67、68、69）
第六十五讲 未来主义、表现主义及其它
无论何种艺术，未来主义都反对表现静态。反对表现美女、和谐，要表达汽车、速度、飞跑。
结论：未来主义随时带而起，并非领导了时代，所以未来主义不过是当代主义，没有远见、预见，不成其为先知。他们没有灵感，不配称为先知。未来主义是本质上的无政府主义者，可是无政府主义者主张回归自然耕种，手工业，但未来主义是个人主义的，喜欢城市都会，歌颂大工业生产。他们是都会的无政府主义，不是田野无政府主义。综上，未来主义没有未来。
俄国马雅可夫斯基，他是个落空的天才。那样单纯、热情的人物，在俄国，在中国都不会再有了。他的诗，全是废品。苏联完了，今天看的他的诗， 不知所云，一个一事无成的天才。……他太傻，应该逃。我不是说过吗？天才的第一特征，就是逃。天才是脆弱的，易受攻击的，为了天才成熟，只有逃。
……艺术上不存在谁压倒谁，谁吃掉谁。艺术和艺术之间，艺术家和艺术家之间，艺术品和艺术品之间，是一种映照的关系。所谓创作，是自我的完美、升华，总要汲收，哪里能靠排斥别人。
艺术家、思想家，在任何时代、社会，一定是异端。（因为他们总会批判这时代，这社会）
接下来，还有表现主义。不过是：一个村子里有户人家。表现主义，是个大题目。
本世纪三十年代，欧美表现主义盛极一时。先在绘画，后扩张到文学、戏剧。共同特点：批判社会弊端，刻画人性，以荒诞的情节和真实的细节来描写，很新。和象征主义相近，有血统关系，现在还可以用，描写内心恐惧、困惑。戏剧方面，表现主义先驱即瑞典的斯特林堡，他用大段独白，时空交错。文学上的渊源——祖宗是波德莱尔。
表现主义比未来主义强，至今还有影响，时而回光返照，时而东山再起。
第六十六讲 卡夫卡及其他
弗兰兹·卡夫卡（1883~1924），大学和一个叫马克思·布罗德的很要好。这个布罗德留下了他的作品，否则不会有卡夫卡。（叫死后烧，没烧）
卡夫卡还深受丹麦克尔凯郭尔哲学影响。他要烧稿，何等高洁。他读老子，说：我的智力不及老子。他读不懂，就这么说，又何等诚实。凡是高洁、诚实的人，都是悲观的，都是可敬可爱的。
他的主要作品：《美国》，是他假想的，他没到过美国。……我看是不成熟的；《审判》，有点儿意思了。已有他自己的风格；《城堡》是他的代表作。要读《城堡》。注意开头几段，功力非凡；《变形记》，一种独特的人道主义。主题是这样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他爱侮辱他损害他的人。这种转了味的人道主义，很感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从来没用过这种手法。
（人类上智者的痛苦，是明知真理是有的，可是得不到。下愚者快乐，无痛苦，他们不需要真理，所以他们没有失望。人类中多是既不上智，也不下愚，忽觉有真理，忽觉无真理，忽而找找，忽而不找了。
艺术品分三大类：
一、有现实意义，没有永久意义。（如歌颂斯大林，按“讲话”写的那些作品）
二、有永久意义，没有现实意义。（塞尚、梵高 ……）
三、有现实意义，有永久意义。（托尔斯泰、狄更斯……）
第一类属宣传，广告，流行文化。都有现实意义，没有永久意义，实用第一。本世纪津津乐道的“次文化”，没有永久意义，严格讲，也不能说现实意义，只能说是有市场，有销路。所谓次文化，就是反文化。可能文化会死在次文化里，次文化是个杀手，要杀掉文化。这点没人提过。唐宋元明清统统给杀死。一个没有文化的富国，等于肥胖的白痴。
……“现实”像墨水，我蘸一蘸，写“永久意义”。但不能没有墨水，不能不碰现实。我年轻时不看报，唯美、空灵、抽象，很长一段时间如此，不好的，不行的。一定要有土壤，肮脏的土壤，不然生命就没有了，味道就没有了。
……说到荒诞与现实的互补关系，这是一条大路，也可以说是“互动”。为什么？因为人世间的事，充满真实性的荒诞，真实的事，一派荒诞。
……十九世纪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这不叫进步，叫发展。 以我个人的喜爱，我偏于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正如我重视醒着的生活中的事物，认为假想的梦中的事物不够味。
……人类的现代化，无非是人类自毁的速度加快。
个人主义，我归结为：自立、自尊、自信。你不能自立，就无法自尊。不能自立自尊，何谈自信?
另介绍几位作家：
卡雷尔·恰佩克（伏契克说他是捷克文学中最有世界性的作家）； 阿尔弗雷德·德布林（这个人有点儿意思了）； 格奥尔格·特拉克尔（奥地利诗人）；格奥格尔·海姆（德国诗人）；弗兰茨·魏菲尔 （1890~1945 ）捷克人，作品集有诗集《世界之友》、《我们是》、《审判日 》（我喜欢魏菲尔的诗）
第六十七讲 表现主义 达达主义 超现实主义（缺课）
第六十八讲 意象主义（一）
“意象主义”，现代英美诗的一个大派，流行于二十世纪早期，创始人庞德和休姆。其来源，三方面：一、法国的象征主义。二、古希腊、古罗马的诗和诗论。三、中国古典诗词（也提到日本俳句）。概括说： 一、尊重客观（现实的）；二、继承古典（纵向的）；三、参考东方（横向的）。 其特点：一、反对十九世纪末的颓败诗风，主张结合再现与表现，物、理、情一致……二、反对说教、训诲。三、参酌古希腊、古罗马、中国、日本的诗。四、更新语言，不用废字，要口语化，要有音乐性。
庞德（1885~1972），美国现代主义盟主，狂人、怪杰、西方现代诗的巨星。诗集《面具》为意象派之首作。庞德识人，他发现并培育了一代新诗人、作家，其中如泰格尔、艾略特、海明威，三个都得过诺贝尔奖。1914年编选第一本《意象派诗选》（多人作）。
休母（1883~1917），英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西方现代主义奠基人之一。
艾米·洛威尔（1874~1925），美国著名女诗人，文艺批评家，意象派运动后期的主将。
第六十九讲 意象主义（二）
理查德·奥尔丁顿（1892~1962）英国诗人，小说家，与美国意象派诗人希达尔·杜利特尔结成夫妻。（后离婚）最著名的作品《阿拉伯的劳伦斯》，另有小说《通向光荣之路》、《人人都是敌人》。
英国的戴·赫·劳伦斯（1885~1930），《查莱特夫人的情人》使他驰名世界。他是意象派作家。他的文艺观：诗、小说，应该直接表现主客观事物，表现有血有肉的意象，排除宗教、哲学和道德说教。他特别重视官能作用，排斥理性作用：“血和肉比志智力更聪明，我们头脑中所想的可能有错，但我们的血所感觉到的、所相信的、所说的，永远是真实的。”这是诗的、文学的说法。我同意劳伦斯，却要补充：血和肉果然比智力聪明，可是没有头脑，生命会被血肉所断送 这也“永远真实的”——我十分愿意不听从智力，听从血肉，生命当然快乐、疯狂，但我不敢。我不放纵，还是靠头脑生活。见到劳伦斯，我会对他说：“你也不敢。”
音乐、宗教、建筑、舞蹈等等，是精神上的享受，也能使我们狂热、淘醉、销魂，但和肉体无关。肉体在精神活动中无动于衷，胃痛的，照样童。手触火，痛；手触画，没有感觉。耳朵并不懂音乐，眼睛并不懂绘画，艺术，不给肉体什么快感，是纯灵智的。官能世界和艺术世界是不通的，是两个世界。
我们所处的宇宙是无情的物质环境。在这客观上无情、主观上绝望的环境中，人的最高的快乐是肉体的官能的刺激，是性欲的追求和满足，这满足的一刹那，足以与宇宙的虚无绝望相抗衡。仅此一刹那，无所谓存在不存在，无所谓虚空不虚空，无所谓绝望不绝望。性，是神奇宝贵的生命的唯一可能。可是性被滥用了。骂人、强奸、侮辱人，欺凌人，都用性，是人类最可耻的一大败笔。
爱和性的一致，就是酒神精神 。
爱情再好，是终要厌倦的。再找?人生的麻烦就是这样。
要谦逊。谦逊是一种弹性。
希尔达·杜利特尔（1886~1961奥尔丁顿前妻） 有诗作《海上花园》《婚姻女神》等，西方论家 以为她最符合意象主义原则。她也写过小说《祝福我永生》，自传性的，写到戴·赫·劳伦斯。据说杜利特尔、奥尔丁顿、劳伦斯，一度一起生活，是“平等的乱伦”、“共夫共妻”，后来分手了。
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1883~1963）。这人很有意思的。有自传性长诗六大卷。喜欢写情感的直觉经验，不用比喻，后来取代了艾略特的地位。
俄国：谢尔盖·亚历山大罗维奇·叶赛宁（1895－1925）。俄国的兰波。在世界诗人中，兰波、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三人，长得最漂亮。……他在革命中还能明白表示观点，不像我们当时闷声不响，默默保持观点。海涅：革命一来，我的艺术世界要完了（艺术之子）；叶赛宁：机器王国要破坏整个大自然（大自然之子）。现在看，他们是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