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美书

杜菁《与子美书》

杜甫,我国古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生自盛唐,年轻时也曾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万丈豪情,却怎奈世事变迁,亲眼见证了山河破败,草木春深的荒凉。安史之乱恐怕是是“诗圣”一生最大的噩梦,所以才会有在忽闻叛乱平息时“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喜欲狂。子美,一生颠沛流离,却心系社稷,无时无刻不在忧国忧民。且看此文作者杜菁与子美穿越时空的对话,让人重新生出无限敬意。(编辑: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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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花三元钱乘坐摆渡船只渡江而过,停泊在对岸的南津关。杜甫曾两次莅临此地,创作出七十余篇诗文。锦屏山上建有一座杜少陵祠,用来展示他遗留在此的游踪。祠堂的天井下方并列栽种着两棵枝叶相连的桂树,院中荫凉幽静,除我以外,再无第二位游人。

传说吕洞宾在此修道成仙。出杜少陵祠,再行百步,山间有一八仙洞。洞前算命的男人用四川方言寻问我,算一卦吗?

就在几日前,朋友带我去镇上的风水馆,抽到一张上上签——雷地豫。按签上的说法,若不贪享快乐,任何愿都能达成。算卦的方式闻所未闻,感受一番这种带有地域特点的风水术,过程倒是十分有趣。此时还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吗?没有了,我业已无所惧怖。

不知若干年前,杜甫可曾入乡随俗的卜过一卦。但无论卦上的预言为何,他的一生也不可能更糟——大至国家,山河破碎。小至个人,遍尝挫败。子美之后,世上再无悲天动地的诗人。

我来此寻他。在笔记本里摘抄下他描写巴蜀风物的所有诗文。夜晚站在灯火通明的嘉陵江畔,蓝青色的江面上映照着锦屏山的山脊线。他曾赋诗曰:嘉陵江色何所以?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巴童荡浆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

我迷恋所有被人忽略和忘记的古老江水,去看望它们,书写它们。过程如此寂寞,毫无现实的意义。如能够让我仰慕的人多是心思深沉,且具备才华——那种与生俱来的真实布满裂纹。然而他们却不属于当下的时代,仿佛已消失在昔时。我该如何找到他们?

第一次见到子美,是在浓雾弥漫的嘉陵江上。广德二载(公元764年),逢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时节,岸边的垂柳冒出柔嫩的青芽。两岸连绵青山,绿松林间隐约现出一座黄墙佛寺,一座细长白塔。

一芥渔舟,他自草堂来。细细打量他,着阑衫,长靴,戴幞头。安史之乱后,他的面孔更为萧条。柔软的内心忧国忧民,论超脱洒逸,比不得其他名士。文字渐有了史诗般的重量。

我白纱蒙面,怀中抱一把旧琴。发上插紫红石竹花,浓郁的色泽现出丝绒般的质地。论古有四大名琴,即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蔡邕的“焦尾”。琴后各自一段佳话。而我的琴,没有名字和故事,且不知它从何处来?又因什么缘故落入我手中?

子美的视线从弦上掠过,他问:“会弹哪些琴谱?”

我道:“我不会弹琴,但听过诸多‘天上曲’。如喝水一般,把它们灌进了身体里。”

“哦,都有些什么?”

“广陵散、十面埋伏、平沙落雁、梅花三弄、高山流水、夕阳箫鼓、汉宫秋月、阳春白雪、渔樵问答、胡笳十八拍。”

他垂首闷笑几声,继续问:“最喜爱哪首?”

“广陵散。”

“为何?

“因为嵇康弹过此曲。‘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

魏晋名士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贤之一。深恶封建教条礼法,不愿与庸者沆瀣一气,遂断弃仕途之路,于洛阳城外做一位打铁匠,独养浩然之气。

越名教而任自然——他的这种超越于任何时代的宇宙观,如一击重拳打在所有孜孜不倦追逐实际利益的同代人的脸上。直至四十岁那年,他被统治者押上断头台。台下聚着千万仰慕他的人格品质和学识修养的人们。行刑前,他弹奏一曲,并预言:昔袁孝已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於今绝矣。

古文献上载下他觅得此谱的因由:尝游会稽,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辨,因索琴弹之,为广陵散曲,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人,亦不言其姓字。

子美忽而道:“在这个时代,我亦无知己。”

“我没有知己,也无伴侣。所以一直在外浪游。”

“你从何处来?”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抬头望我一眼,没有露出丝毫吃惊的神色,沉吟道:“这样也好,我们之间的对谈将是平等的。”

这时,木舟停靠在嘉陵江南岸。我们登阶上岸,寻一家菜馆慰抚饥腹。点了凉粉、牛肉片、回锅肉、凉拌公英叶、一份锅盔和两碗豆花酸菜面。我又多要了一壶温过的桂花酿。

我道:“如你一样,我也热爱通过文字去记录亲身感受到的世界。即使彼此生存的时代不同,但个体生命的本质相仿。我一直在书写,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写作。如果没有写作,不管我以何种方式存活着都是毫无意义的。我的悲伤深藏在泪水滴落不到的地方。无法诉说,亦无人理解。唯有通过文字去释放它。”

他沉默不语。

“24岁时,我辞去工作,离开北京。独自前往徽州,随后是蜀地,时间持续两年之久。居住在经济相对落后的僻静古镇,日夜对着山河,与草木交谈。我写青苔、山茶、海棠、紫云英、黄梅雨、油菜田……却鲜少写人。(过多的人物描写会使文字变得不清洁。)这些地方而今早已陈败,被喧嚣快捷的时代遗落。但它们却是现存极少的仍旧传承着古老生活风貌的博物馆。我愿用自己最年轻的时光去记录它们,并告诉世人——它们无法被复制的美。它们如今不为人知,不再有人歌咏它们,更无人热爱。它们的寂寞如寒星,隐烁在辽远的夜空中。但许多人认为我就此完蛋了,这样荒废用来工作和择偶的最佳年龄段,任性的行为接近慢性自杀。但我不在乎,我至死都会忠于自我。”

子美道:“人生在世,谁能全然不受外部环境的影响。我的大半生随社稷的走向起伏,力若鸿毛,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悲恸,仅能通过诗文来表达。我是谁不重要,百年之后将不会有人记得我,但这些诗文将属于永恒。”

我道:“会有人记得你,至少我会。”

饭后,我们登上锦屏山,俯瞰呈太极走势蜿蜒流涌的嘉陵江水。

“有时会想,如果我向软弱妥协了会怎样。不再远行,放弃写作,找一份日复一日的工作谋生,然后嫁一位待我细致温和的男人,即使他永远都不了解我的本质亦行……命运向来吝啬,留给我们做选择的时间不多,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最后被欲望烧成灰烬。”我道。

“生命就是用来燃烧的,而非压抑。顺其自然地接受它的一切变化,如对待四季。”

“如果我们同处一世,或许我会爱上你,因为你没有所图。我见到的自私懦弱者大多都是男人。”

“情短暂易逝,磨消心智。大多数人皆被其损,仅有极少人能够得到助力。唯有慈悲的爱才能持久,爱是能够靠近,却不可靠近。它需要必要的距离。”

“如今的我再难喜欢上谁。”

“这样你可以行得更远。情爱仅是上苍设置给每一个人的磨练,个体的美满绝非生命的终点。孤独之于创造者的意义,如一盏灯烛照亮漆黑深谷。他日,你定会明白。”

黄粱梦一场,醒后,子美已不知去往何方。唯留下阆山阆水歌代代相传。

 

End

作者 |  杜菁。因喜爱徽州去那里生活了一年时间,写下一些文字分享给大家——一个女孩走近后的徽州。

主播 |  韩枫。洛阳新闻广播主持人,用声音守护一颗安静的灵魂,新浪微博@慢之味 。

图文 | 杜菁

编辑 | 明月 张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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