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基础学篆刻:皖浙横站的赵之谦

篆刻史上有一位公认的篆刻天才,他就是晚清的艺术大师赵之谦。赵之谦身怀多种艺术长才,是诗、书画皆精的艺术家,而他的篆刻成就又是最突出的。有意思的是:赵之谦在后世篆刻界公认的门派概念中没有独有的门派,但他却是中国篆刻史上承前启后、广开风气的重要一环,我们可以通过一张图来看一看他在篆刻史上的位置:

(赵之谦在印史上的位置)

对,图中这个位置看上去像是个隘口,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咽喉位置。在赵之谦之后,吴昌硕的吴派、黄牧甫的黟山派、稍晚一些的赵叔孺(陈巨来的老师)、王福庵两位细朱文名家、以及更晚一些齐白石的齐派,都从赵之谦获得了丰厚的营养。

这样一看,我们现当代篆刻界的各种流行印风也都受益于赵之谦,因为现在篆刻界的各种大佬,实际上大都是以上这些流派宗师的后世传人。

那么,赵之谦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赵之谦其人

赵之谦(1829-1884),字益甫、子欠,号冷君,后更字为撝叔,号悲庵、悲翁、无闷、婆娑世界凡夫、憨居士等,书斋室名有二金蝶堂、苦兼室、悔读斋、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等,浙江绍兴人。赵之谦于道光9年(1829年)7月9日生于绍兴开元寺东首大坊口的一个商人家庭,赵家之前本是殷实之家,他从小就是神童,据载两岁就能把笔写字,受过良好的发蒙教育。

但赵之谦出生之后不久,就“兄为仇诬,以讼破产”,家道从此中落,此后他就过着设馆授徒、为人作幕、“终岁奔走、卖衣续食”的生活。

1、赵之谦的人生目标

赵之谦的人生目标是儒家传统的,他一心一意要走仕途。

他20岁中秀才,31岁以浙江乡试第三名的成绩中举,但此后的考试中,“屡试皆黜,栖迟逆旅”。据说其中一次没有通过考试,是因为他在试卷上写了30多个生僻字,这些字,甚至考官也不认识,这样的试卷,怎么可能取得好的成绩呢。

(赵之谦画像)

后来魏锡曾替赵之谦印行个人印谱《二金蝶堂印谱》时,赵之谦在开卷处以篆书堂堂正正地题了四个大字:“稼孙多事”,如图:

(赵之谦“稼孙多事”的题字)

旁边的一段小字批注是:“稼孙竭半载心力,为我集印稿、钞诗,搜散弃文字,比于掩骼埋胔,意则厚矣。然令我一生刻印赋诗学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于我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书四字敬之。”显然,他的人生目标以及他父母对他的期望都是走通仕途,他杰出的艺术才华,在他心中的自我认定,只是上天给他的生活门路罢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当1862年(34岁)他得知妻女相继病殁之后,他仍然刻了一方朱文印表达情志,印文是杜甫的两句诗:“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他在边款里记述说:“悲庵居士,辛酉以后,万念俱灰。不敢求死者,尚冀走京师,依日月之光,尽犬马之用。不幸穷且老,亦愈乎。偷息贼中,负国辱亲,刻此两言,以明其志……。”可见,即使家破人亡之后,他仍然心怀济世安邦之志。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就算他一片痴心不改在仕途方向努力,他也是直到44岁时才得迁江西,做了一个编修地方志的小官,后来又相继任鄱阳、奉新、南城知县,56岁时力竭病卒于任上。

赵之谦的一生,篆刻上有极突出的成就,但其后半生的经历却足以说明他“不以印传”的人生追求,我们看他人生的最后一方印“赐兰堂”的边款里写道:“不刻印已十年,目昏手硬,此为潘大司寇纪皇太后特颁天藻,以志殊荣,敬勒斯石。”

(赐兰堂)

赵之谦入仕后,有长达十年的时间不曾刻印。实际上,刻这方印时,赵之谦已对做人做官完全失望,虽然他早已决心舍弃艺术,“画不多见”、“誓不奏刀”,但做官的经历不过使他“自朝至暮与讼棍奸民相对”,“竟不能一日摊书坐案头”,他深切领悟到,在那样的时代,“做官之术不出‘卑鄙无耻’四字,断非我辈所能。”试想,一个艺术家气质的人,怎么可能在官场上顺利生存呢?

因为赵之谦“盛年息刀”,再加上他“性不耐为人刻印,故交求者间得一二,非真知笃好,或靳不与”(魏锡曾语),他一生只留下来390多方印。

(赵之谦墓)

这是赵之谦的人生憾事,也是篆刻史的一件憾事!

2、撝叔高兴

赵之谦是个性格直爽而又风趣的人,在他的一幅绘画作品中,有一段后人题写的跋文,跋文中记载了一件故事:

“令江右时,藩司强作画,乃刊一小印,曰‘撝叔不高兴’钤于末。得者大宭,令人谢过。丈乃别作一帧,改钤一章,文曰‘撝叔高兴’。”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上司高官因为他的才华,逼迫赵之谦作画,赵之谦不能不画,但画完之后,他在画上盖了一方小印,印文的内容是“撝叔不高兴”,他的确不高兴,但得到这幅画的上司却实在难堪,于是又上门非常客气地请他再画,这次客气多了,于是赵之谦又画了一幅,末了,他又盖了一方小印,印文是“撝叔高兴。”哈哈!

我们再看杨憩亭给赵之谦画像之后赵之谦的题字,就更见这位大艺术家的脾性:

(杨憩亭为赵之谦画像,西泠碑刻拓本)

“群毁之,未毁我也,我不报也。或誉之,非誉我也,我不好也。不如画我者,能似我貌也。有疑我者,谓我侧耳听,开口笑也。”你们毁我誉我,我都不在意,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就这样开口笑着。特立独行的艺术家气质,彰显无遗。

当然,赵之谦也是孤独和苦闷的,前不久,张铁林先生公开了他收藏的赵之谦《论学丛札——致胡培系尺牍》,在尺牍中,赵之谦写道:“要待知己,极少,须一二百年。”(第一册第二通)

(要待知己,极少,须一二百年)

或许信札里赵之谦只是与好友论学,但在整个人生路上,整个艺术领域,整个篆刻史,赵之谦从来都是孤独而自傲的人。

杰出的人,都是孤独的,尤其是那些天才们。比如尼采、梵高。

赵之谦的印坛地位

我们说赵之谦是天才,赵之谦牛,那么,到底赵之谦有多牛呢,我们来看他学印的经历和印坛地位:

赵之谦是浙江绍兴人,离杭州不远,受地域与时风影响,他学篆刻自然从浙派入手,虽然他初学篆刻时,赵之琛、钱松还在世,但据他36岁时说:“余少学曼生,久而知其非,则尽弃之”。

也就是说,他从陈曼生(浙派“西泠八家”之一)入手学习篆刻,但后来发现路子不对,很可能是发现了邓石如印风,也很可能是上溯到秦汉印里,于是他放弃了陈曼生。但是赵之谦的学习方法从来都是“扬弃”,他放弃陈曼生,却没有放弃浙派,因为在34岁之前的作品里,我们仍然多见他浙派印风的作品。之后是一些汉印印风的作品,再之后就是邓石如印风的作品。实际上当他接触邓石如印风时,他已经横跨浙皖两派了。

到1862年魏锡曾到福州找他替他集《二金蝶堂》印谱,他给魏锡曾刻印“魏锡曾”、“稼孙”对印时已经在边款里这样说:“稼孙目予印为在丁、黄之下,此或在丁之下、黄之上。”如图:

(稼孙)

丁敬、黄易之下,这是魏锡曾的评价,赵之谦不服气,他认为这方作品可能不如丁敬,但已经超过了黄易了。丁、黄都是浙派宗师,赵之谦对自己的浙派功夫自许甚高。再看“赵之谦印”的边款:

(赵之谦印)

边款里说:“龙泓无此安详,完白无此精悍。”言下之意,浙皖两派宗师丁敬和邓石如,他已经全部超过了。他从学浙到学皖,跳出浙派不忘其长,进入皖派又不为所囿,到最后浙皖顶尖大师最终都被他超越了,他成了融汇两派的综合性大师,要知道,这时,赵之谦只有34岁。

说起赵之谦学印经历,或许胡澍的《二金蝶堂印谱序》中所记脉络更为清楚:

吾友会稽赵撝叔同年,生有异禀,博学多能,自其儿时,即善刻印,初遵龙泓,既学完白,后乃合徽、浙两派,力追秦汉。渐益贯通,钟鼎碑碣、铸镜造像、篆隶真行、文辞骚赋、莫不触处洞然,奔赴腕底……,其摹铸凿也,比诸三代彝器,两汉碑额、瓦当砖记、泉文镜铭,回翔纵恣,惟变所适,要皆自具面目,绝去依傍。

是的,他不但打通了各种艺术门类之间的关联,还将篆刻的取资范围扩展到了“印外”,他不但有这样创作思想,更有试验成功的杰出作品。他是真正“印外求印”的开创者和成功典范。他以战国泉币、秦汉碑版、权诏、镜铭等文字入印,融会贯通,自成面貌,为后世篆刻推开了“印外”的大门,篆刻取资的视野从此更加开阔了。

从最早的“印中求印”,到邓石如的“印从书出”,再到赵之谦的“印外求印”,篆刻这个艺术门类完全成熟了!它成了可以表达人类情感和社会生活的艺术大类。

当然,赵之谦更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等到他刻“松江树镛考藏印记”时,这位艺术大师雄心勃发,在边款里刻到“取法在秦诏汉灯之间,为六百年来撫(摹)印家立一门户。”你看,霸气侧漏!要知道,在此之前,篆刻一直被视为“雕虫小技”,严格来说,在赵之谦这句话之后,篆刻才俨然成为与书、画并称的独立艺术门类。

(松江沈树镛考藏印记)

从这个角度说,我们现在所有爱好篆刻、学习篆刻甚至以篆刻为谋生门路者,都应当感谢赵之谦。

我们思考赵之谦的篆刻艺术成就会认识到,或许正是生活的折磨(少小败家,科举不顺),是人生的苦难(妻女俱丧,家破人亡),迫使赵之谦有了常人不具备的被压制而寻求翻身的渴望,促成了赵之谦某种程度的自卑、自傲、自狂,并由此引发了这位艺术天才释放出意想不到的惊人能量,实际上,现代篆刻艺术的大门,在赵之谦手中,已经推开了。

赵之谦在篆刻的突出贡献

赵之谦在中国篆刻史上的地位是崇高的,他为什么会有如此之高的地位呢?因为他的贡献太大了,我们可以汇总成为以下三点,每一点都极为重要:

1、印外求印

在邓石如之前,从元代的吾丘衍、赵孟頫到明代的文彭、何震、苏宣、朱简、汪关到清代徽宗的程邃、巴慰祖、胡唐、四凤八怪,再到浙派的丁敬,其篆刻的创作思维基本都是“印中求印”的,他们从秦汉古印中取资,他们从先秦古玺中取资,他们从唐、宋印章里取资……总之,他们所使用的篆刻形式语言是前代印章中曾经出现过的,是现成的篆刻风格、篆刻用字,总体篆刻形式是受局限的。

到了邓石如出现,邓大师开始将文人书法引入篆刻,从他开始,印人们有什么样的篆书书法,就有什么样的篆刻风格,印人们从此跳出了古印章形式语言的限制,邓石如的作用是划时代的。

邓石如跳出了古印章印面的限制!这种创新得到徽宗吴让之以及浙宗后续印人的完善,“印从书出”日趋完善。“印从书出”理论实际上已经从印面跳到了“印外”,这已经是“印外求印”的开端了。

(取资古镜铭的“寿如金石佳且好兮”)

到了赵之谦,他不仅以自己的书法入印,还为篆刻的形式语言找到了更多的印外取资依据,战国泉币、秦汉碑刻、汉代灯铭镜铭、秦代权、诏版中的“印外”文字以及“印外”样式被他引入到篆刻创作中,印用文字的领域大为拓宽,他的开创不但有理论,而且有成功作品,赵之谦之后,印人们视野大开,吴昌硕把眼光投到了石鼓文、封泥,黄牧甫把眼光投向了钟鼎文字,各成大师。

(从六国币求汉印:赵撝叔)

2、皖浙横站

赵之谦学印先浙后皖,最终却突破两派的限制,融汇两宗,独步印坛。

浙派更强调刀法体现,皖派更强调书法写意。篆刻史上最早明确强调刀笔并重的篆刻家就是赵之谦,具体见他的名印“钜鹿魏氏”。如图:

(钜鹿魏氏)

边款里的这段文字是:

古印有笔尤有墨,今人但有刀与石。此意非我无人传,此理舍君谁可言。君知说法刻不可,我亦刻时心手左。未见字画先讥弹,责人岂料为己难。老辈风流忽衰歇,雕虫不为小技绝。浙皖两宗可数人,丁黄邓蒋巴胡陈(曼生)。扬州尚存吴熙载,穷客南中年老大。我惜赖君有印书,入都更得沈均初。石交多有嗜痂癖,偏我操刀竟不割。送君惟有说吾徒,行路难忘钱及朱。

这个边款里最重要的是“古印有笔尤有墨,今人但有刀与石”,这句话实质上是反对当时浙派的一味强调“刀情石趣”,赵之谦接触皖派邓石如“印从书出”理论后,又加上对秦汉印笔墨意的考察,他意识到一方好印,不仅要有刀情石趣,还要有笔墨意味。当这种理论成熟并取得实践成功时,赵之谦成了实质上横跨皖浙两派的大宗师。我们在他的印里,既可以看到笔墨情意,也能够看到刀痕历历。比如这方“季欢”:

(季欢)

边款里说是“邓完白法”,实际上就是印从书出,书写意明显,但赵之谦完成印面之时,用的却是刀痕明显的浙派刀法,最终呈现的结果既古意盎然,又富有文人的笔墨趣味。这样的作品,在赵之谦本就不多的作品里,比比皆是,他后期的成熟作品,走的都是这个路线。

3、追求汉印的本来面目

汉印在经历岁月的剥蚀磨泐之后,面目会显得斑驳苍茫,如图:

(汉印经过岁月之后的样子)

当然也会致使印面的印文呈现苍茫、古朴、斑驳的特征,如图:

(汉印实物)

赵之谦意识到后世看到的秦汉印谱中的秦汉古印印蜕,是经过岁月剥蚀的,它们并不是汉印最初的样子,那么,在篆刻创作中,后人到底是摹仿汉印现有的样子,还是它的最初样子,汉印的浑厚气息是来自斑驳,还是来自汉印本身?又如何在石面上用刀刻呈现呢?赵之谦做了选择,他在著名的“何传洙印”的边款里说:

(何传洙印)

“汉铜印妙处不在斑驳而在浑厚。学浑厚则全恃腕力,石性脆,力所到处,应手辄落,愈拙愈古,看似平平无奇,而殊不易。貌此事与予同志者,杭州钱叔盖一人而已。叔盖以轻行取势,予务为深入法,又微不同,其成则一也。然由是,益不敢为人刻印,以少有合故。”

一方印,要保持汉印本来面目一样的光洁并不容易,因为一刀下去,石料就会崩落,那么,如何在石料上摹拟汉印的浑厚气息,就成了篆刻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所以,他深刻地意识到篆刻操刀完成印面的不易(这也是他不轻易与人刻印的原因之一)。

赵之谦追求汉印本来面目的思想深刻影响了后来的黄牧甫、赵叔孺等著名印人。我们现在看到的光洁一路的作品,多从这个创作思想出发。

结语

在整个晚清艺术史上,赵之谦无疑是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

绘画方面,他是“海上画派”的先驱,是“金石画风”的倡导者;书法方面,他是清代碑学理论的最有力实践者,也是他使碑派技法体系进一步趋于完善;篆刻方面,他是“印外求印”的先驱,他创造性地继承了邓石如“印从书出”的创作模式,将取法范围扩大到传统印章和文人书法之外。

与同时代的其他艺人相比,他全面能力显得异常突出,他是真正的诗、书、画、印“四绝”,在各个艺术领域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以书入印,以书、印入画,书、画、印融合无间,后世的吴昌硕、黄牧甫、齐白石等人正是在他的基础上借力而上的。在清代绘画、书法、篆刻创作发展史上,不论从哪一方面讲,他都是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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