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热爱苏轼
作者:徐晋如
苏轼与历史上因为自身性格弱点而郁郁不得志的才人完全不同,他的性情极真淳,为人极谦和,全无恃才傲物之气。其著《贾谊论》,感慨“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认为“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可见其立论之忠厚,用心之良苦。
他分析说:“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入情入理,是深明人性的通透语。他甚至为贾谊擘画:“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痛哭”,指的是贾谊《论治安策》中的名言:“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从苏轼论贾谊,可知其明于出处之道,也懂得包容、妥协。哲宗元祐年间,苏轼致书张耒,论王安石之强天下同于己,曰:“今天下文章之弊,皆起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嘉,而患在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
他认为有影响力的人,要尊重人们思想、学问的不同,如腴美之地,百草竞繁,荒卤之地,则仅生茅草芦苇。这样的见解,出诸民主之世的政治家,毫不为奇,乃竟出于君主专制时代的苏轼,是何等之光耀!
但是,尽管苏轼具有忠厚的性情、中庸的人格,却依然不能一骋其志。根源便在于,他对道的坚守,使得他始终不能为当道者所赏擢。亦正因他守死善道,在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上台,全盘推翻王安石所变之法时,他又不顾利害,为王安石的免役之法作辩护,遂又为旧党所不容。《宋史》本传评曰:“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轼,而轼卒不得大用。一欧阳修先识之,其名遂与之齐,岂非轼之所长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呜呼!轼不得相,又岂非幸欤?或谓:‘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虽然,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一句足令读者下泪。苏轼之所以是我们所热爱的苏轼,便在于他服膺圣道,终身不易,死且不避,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徐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