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面对面 | 陈春成:对抗世界的方式不必太单一
他的首部短篇《裁云记》写于2017年秋,发布在豆瓣网,之后的小说陆续发布此处。他最初的读者即来源于此。他的小说题材宽泛,不囿于个人经验,在现实与虚幻中穿行,叙事节奏得体,情节设计逻辑清晰,有新锐写作者不多见的风格与从容。此外,说到他的小说,文字感觉、想象力是被各方评价提及最多的字眼。他的小说语言有未经互联网语境侵染的干净,想象力天马行空,新书中的九部短篇集中呈现了上述特质。
接受中华读书报记者采访时,陈春成看上去要比面对众多读者的公开活动上放松一些。他对写作有清醒认识,自信与焦虑并存。他坦承对文字的讲究近乎强迫症,不止一次提到“文气”“语感”,强调这些要平素认真对待、用心养护。他不愿在写作中直接映照自我,更乐于用含蓄的方式埋设隐喻——像《夜晚的潜水艇》那部短篇里拥有超凡想象力的少年一样享受独处时徜徉脑海中的奇幻之境,如同另一短篇《竹峰寺》中在深山古寺藏起老宅钥匙的“我”一般在某个所在甚至字里行间安放一些情绪。
中华读书报:你的语言亦古亦今、几乎没太受互联网时代语境“污染”。这样的文字感觉从何而来?
陈春成:写小说之前,我写了好多年散文,写散文的快乐跟写小说不一样。我从小爱读古诗词,也爱读中国古代散文,喜欢唐宋八大家文章中那种文气,就像韩愈所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一个长句之后来个短句,或者几个短句之后来个长句,这种错落比较舒服。有一些我比较喜欢的文字,就经常去读,一些语感跟我不是特别对路的文章,我就不会一直看,怕看坏了自己的语言感觉。
中华读书报:可以说你是一个有文字洁癖的作家吗?
陈春成:洁癖?有一点点吧。比如文章中一些多余的“的”字、多余的形容词,可以不要,标点符号我都挺在意的,有时逗号和句号的意思差很多。我常有好多乱入的想法,想得很成熟了,有八分七分的把握才会一口气写出来,写完再修改一些细节。
我觉得写文章语感最好的是汪曾祺。我喜欢他的《鸡鸭名家》《复仇》《异禀》,那种文字读着很舒服。他40年代的散文和小说放在现在看,语感也是很现代很接得上的。他的文字又有古典一派,并不生硬。实际上他的语言跟他的气质有关系。他年轻时有一点点“飞扬跋扈”,但底子又是舒缓的。
中华读书报:这样的写作习惯下,是否担心小说写作的可持续性?
陈春成:好久没写新小说了,挺焦虑的。有时我脑子里同时酝酿好几个故事,不知道有哪个能写出来。书中这九篇,题材上古今中外我都来了一下,每一篇在动笔之前都想通了,知道写出来大概是什么样子。有些(想法)我会觉得写出来大概也不怎么样,这个想法就会慢慢消失。
我在意的不光是文字,还包括一篇小说的故事性还有氛围,会不会让我沉浸进去,有时候小说的氛围营造甚至比情节设计更重要。这本书里有几篇小说的情节,我自己感觉处理得挺舒服。好看,又不懵,也不要太复杂。像汪曾祺那样,一篇小说,一起一落就结束了。比如像书中这篇《传彩笔》,是写“我”看到了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幻境,像《洛神赋》一样,我看到了,幻境又离去了。就这么一来一去这样结束,挺好的。
中华读书报:这本小说集中有几篇的空间感特别强,比如《竹峰寺》,并非单纯的叙事,读起来是要想象一下的。写作的时候,你脑海里是不是有个既定的空间存在?
陈春成:《竹峰寺》是写作过程比较快乐的一篇。动笔之前,一直在脑子里想这个故事,其中有些我生活的记忆,也有凭空构建的部分。我还在纸上画了一张竹峰寺和主峰的平面图,中国的很多寺庙都是那样的啊,大雄宝殿、观音殿什么的,还要有一条溪水。有一阵子都在设计这些,其实有些设计跟小说没有太大关系,但沉浸在这种想象里很有趣,最终就写出来了。
好多读者说《竹峰寺》和《音乐家》的风格完全不同,那是因为《音乐家》在情节设计上比较多,怎么起落、怎么穿插倒叙,毕竟我之前没写过情节这么密集的作品,费脑子。而《竹峰寺》的情节比较散淡,语言又有古典色彩,是我喜欢的写作状态。
中华读书报:一般来说,初涉小说写作的年轻作者在作品中常会有浓厚的本色成分,大多靠个人经验写作,可是你的这些小说看不到太多个人经验的影子。
陈春成:其实我的小说里还是有好多我自己的映射的,只不过我不喜欢如实描摹自己的过去,也许我以后会这么写,但现在我喜欢把个人经验处理一下,在小说中藏起来。
中华读书报:你这样的想法跟很多年轻作家刚好相反,他们是一开始写作时如实反映自己的生活,随后才开始隐藏。
陈春成:这也得看写作类型吧,如果写现实主义题材的话,我肯定会如实代入自己的经验。不过,把个人经历如实写到小说中,和把情绪放到小说中,其实是一样的。比如,《夜晚的潜水艇》里写到一个被想象力困扰的人物,是有我自己的影子在。我写的时候觉得可能好多人都不能理解这个人物,结果好多读者读了觉得这个人物和自己很像,有同样的感觉。《传彩笔》那一篇的映射也挺强,那个人物的状态跟我早些年很像——写小说没有什么人看,不知道自己写得怎么样,会自我怀疑。虽说文章都是自己的好,但我写的小说好不好,到底是否有我面对自己小说的那种光环存在呢,还是说确实写得不错?没有人给我一个让我信服的评价。我当时就想,要是能有位我很喜欢的作家看看我的小说,告诉我写得怎么样,我就以此为尺度、标杆写下去。这有点像《传彩笔》中的“我”,完全为自己写作,别人看不到。但是完全为自己写作,特别是写出来之后那种开心和得意没人分享,很多情绪是憋不住的。就像这篇小说一样,“我”写的文章还是需要得到一点他人的声音的,以此证明小说中营造的一切不仅是“我”的幻觉。
中华读书报:这本书里好几篇小说(《夜晚的潜水艇》《传彩笔》《〈红楼梦〉弥撒》)都采用了书中人物的口吻或者文字来换个角度叙事,为什么要这样设计?
陈春成:其实没有刻意设计,当时就是觉得这样叙事比较自然。《传彩笔》中的这种处理,相当于我是个旁观者。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个现实的故事,“我”写的博客中那些超现实的部分都是自己瞎想的。如果这样理解的话,这就是一篇现实题材的小说。
中华读书报:《〈红楼梦〉弥撒》是这本书里讽刺意味和幽默感最强烈的一篇,有点像聊斋志异,又有点科幻色彩,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哪里?
陈春成:这是这本书中比较有实验性的一篇。这一篇所表达的就是,宇宙的意义就是一本书。这是个不可知论,你没办法否定它。我们今天在这里对话,如果以后你写了一本书,我就可能成为你书里的一个人物,那是我的使命,我自己却不知道。我在这篇小说中一直强调文字的神性,哪怕文本像瓷器一样破碎消失,要对它进行改写,但它仍旧飘荡在世间。这是我要强化的一点。
其实这不能叫科幻。科幻小说是基于科学的幻想,而有些小说是基于哲学的幻想、基于语言学的幻想。这篇小说算是基于文学或者哲学的幻想吧。
中华读书报:《裁云记》也是有很多隐喻的作品,特别是关于云彩管理局的描写。
陈春成:那就是一种控制欲吧,是对整齐的癖好。我写这篇的时候,没有想这么多,觉得我的想法在作品中藏得挺隐秘的。有些网上的短评说我的小说没有现实气息,但是现实气息要是写得太现实了,也就没意义了。这样的隐喻,我用过一次就不再想用了。对抗这个世界的方式,不用那么单一。
中华读书报:目前你写作的兴趣主要还是在短篇上?
陈春成:对,我一直想写短篇,中篇我都不太考虑。不过这也很难预料,我以前还说不写小说呢。目前我更习惯写短篇的感觉,可以写得像诗、像优美的散文、像一幅小画一样。写长篇,我觉得自己真没那个力度。我可以画小景,但画不了长卷。
(中华读书报记者/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