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朱熹《偶题三首》
陈篁书朱熹《偶题三首》偶题三首·朱熹其一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崔嵬。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其二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其三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
读朱熹《偶题三首》撰文/徐波
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的序言里这样写道:“宋诗还有一个缺陷,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这种风气,韩愈、白居易以来的唐诗里已有,宋代'理学’或'道学’的兴盛使它普遍传播。”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唐宋以前古人从来多以诗来言志抒情,用诗来说理似乎偏离了诗的正道。
宋人诗里典故多,道理多,自然少了一些诗的情味,不过道理讲得巧妙,也能够让诗歌添几分理趣。所以,宋人的哲理诗不以理的深刻为重,而以说理的巧妙为趣,我认为不应该被看作是宋诗的缺陷,而应该视作宋诗的一格,与唐宋以来的禅意诗一样有品味。宋人好将一些浅显哲理寓于景中,道于诗里,由此形成一个时代的鲜明风格,而著名理学家朱熹(1130–1200)作为理学集大成者,其诗作则为哲理诗的典型代表。钱钟书的《宋诗选注》中没有选朱熹的诗,这并非先生不关注,而是朱熹的诗似乎不符合其“六不选”的原则。他在《谈艺录》中,对朱熹诗作有如此评论:“晚作尤粗率,早作虽修洁,而模拟之迹太著。”即便如此,在《宋诗选注》中他还是对朱熹的诗有正面评价,说假如一位道学家的诗集里,“讲义语录”的比例还不大,肯容许些抒情一类的“闲语言”,“他就算得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例如朱熹”。然而,由于朱熹是理学大家,于是后人在读他的哲理诗时,尽量往深处读,过度解释常见。实际上,正如钱钟书先生前述批评,宋人诗中爱讲理,但“道理粗浅”。朱熹与同时代的其他诗人一样,很少在诗中说深奥的哲理。他的哲理诗无非是对观书、修身、处事和人生的切身体会而已,关键在“理趣”,而不是要说透道理,真正讲道理还得著文。因此,阅读他的哲理诗时,没必要费那么大的周章,使那么大力气,结果弄得诗意理趣荡然无存。
朱熹的《偶题三首》可说是他的哲理诗中比较有意思的,不过要读出些趣味来,首先不能对诗句作过度解释,不能把诗当谜语来猜。读诗犹如听音乐,重要的是情,是趣,是感悟和体验。三首诗无非用不同比喻,说出了同一个人生道:人生苦短,不用那么较真,何必那么多计划!
前两首是把写景与说理结合起来,寓理于景,借景说理。第一首先描绘山色云气:“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崔嵬。”接着笔锋一转,非常自然地道出其中的理来:“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原来只看云断雨飞,不必深究云来何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似乎也不无不可。第二首也用同样手法,首联“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描绘苍峡之中飞泉奔涌,声如雷鸣,随后一联“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以断梗枯槎随水漂流,点出不要过分执拗,一切随缘方得自在的道理。
第三首写得最好,如果说前两首还遵循哲理诗借景说理的套路,那么,这一首则非常出奇,它似乎在叙事,并且叙事、抒情、说理浑然一体。首联“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写老夫子拄着竹杖,缘溪而行,赏玩风景,竟然有了探寻溪源的兴致,结果真源难寻,怅然若失。就在诗人探源未果的过程中,道理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诗人恍然大悟,许多事真假难辨,不用追根寻源,行到源头也未必有意思,说不定只有惆怅迷茫的失落感。这就不如一开始就相信真源难求,爽快地放弃追求真源,在随处弄潺湲的过程中得人生真趣!
三首诗哲理诗非常自然,看似得来全不费功夫,实则构思精巧,妙趣横生。诗中所说道理确实浅显,但必须要经历许多岁月,有相当人生阅历后,才能对其有真切体会。青年人做事可以有计划,有目的,讲究刀刀见血,处处算账。老年人就不必这样用追求目的去坏了享受过程。朱熹生于1130年,不管这三首诗是写在乾道年间(1165–1173),还是熙宁年间(1174–1189),那时候他已年岁不轻了,过了立志奋斗的时候,所以更看重随意人生的道理。
我在五十多岁就发誓一切随意,不过要做到需要适应。这就像杰克·伦敦的小说《野性的呼唤》中那只可怜的老狗德夫,一辈子脖子上套着拉雪橇的缰绳,除掉绳索不知道怎么活,死也要工作!直到退休后,我耳边时不时还有上课铃声响起,还把读书当工作做,把写作看作任务。唉,随意的生活是人生理想,理想的实现不仅要克服客观条件的障碍,而且还取决于内心意愿,生活的惯性真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