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西周金文书法
先秦金文承载着历史文化和书法艺术的双重价值。作为古文字发展的重要阶段,随着所处时期社会人文环境的不同,金文的形体和风格表现出极为丰富多样的变化。在国家博物馆和宝鸡青铜器博物馆的协助下,2016年第10期《中国书法》推出了“西周金文书法特辑”。为此,我们分别约请了青铜器与金文研究的专家盛为人、丛文俊、王晓光、陈英杰、陈亮等先生从不同角度分别撰文。专辑的图版,除了大量的拓片以外,还配发了青铜器实物的高清照片与局部文字的细节,从而为读者呈现西周金文绚烂多姿的整体风貌。本期首先推出中国国家博物馆藏西周青铜器选。
西周中期金文字体、书风探析
盛为人
从考古学的角度,西周铜器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即西周早期、西周中期和西周晚期,每一个时期对应的王世为:西周早期当武、成、康、昭王世,西周中期当穆、恭、懿、孝、夷诸王世,西周晚期当厉、宣、幽三王世。
西周中期是西周青铜文化趋向成熟的时期,是一个承上启下的阶段,青铜器在组合、器形、纹饰、铭文内容和字体等方面都发生了较大变化。
与西周早期相比,西周中期时,青铜文化呈现出较明显的新面貌:以爵、觚为核心的酒器组合最终被以鼎、簋为核心的食器组合所替代,青铜盨等器型的出现丰富了食器组合的种类;器形方面以鼎、簋等器类为代表,形制流行垂腹造型;纹饰的变化表现在殷商以来盛行的饕餮纹失去统势,对称的大鸟纹、长尾鸟纹、顾龙纹、窃曲纹、波带纹等变形纹饰成为主流;铭文内容也发生了较大的变革,族氏铭文、仅祭祖先的短篇幅铭文日渐稀少,涉及政治、军事、经济、法律等内容的长篇铭文成为大宗,“廷礼册命”成为最流行的铭文主题,发达的宗法制孕育出高度程式化的“嘏辞”,弥漫着“郁郁乎文哉”的色彩。
铭文字体和书风在西周中期同样发生着嬗变。西周早期的铭文字体明显受商代晚期的影响,字形大小参差,个别笔画中间粗肥,首尾出尖,捺笔多现波磔,字体浑厚,书风豪放,气势不羁。西周中期以来,上述这些特征已不多见,而呈现出规矩整饬、端正典雅的风格。下面我们将西周中期分为三个阶段,结合具体器物的铭文进行详细论述。
西周中期偏早(穆王世)的金文字体特征
穆王时期的金文字体可分为两大类型:第一类字体略显修长,第二类字体小而拘谨,这两类字体共同特征是整洁规矩,但个别笔画仍存有粗笔,字间距较大。
第一类字体以1975年陕西扶风法门庄白村伯墓出土的(冬戈)鼎组器为代表,如(冬戈)鼎(2448、2489)、(冬戈)簋(5379)等,以“王”“用”“乍”等字为典型,凸显修颀之态,“宝”字所从之“宀”呈耸肩状,所从之“贝”下不封口,这些笔画结构都是西周中期偏早的字体特征,“又”“氒”等字的捺笔依稀存有波磔,这是早期铭文字体形态的孑遗。与(冬戈)组器字体风格相似的还有首都博物馆收藏的班簋(5401)、旅顺博物馆收藏的吕鼎(2400)等,上述二器业已成为穆王世的标准器。新近出现的㺇组器和卫组器也属于字体修长的这一类。㺇组器包括:㺇鼎(2329)一件、伯㺇簋(5275)两件、㺇簋(5315—5318)四件、㺇盨(5676)一件、㺇盘(14531)一件、㺇盉(14799)一件等;卫组器包括卫簋(5368、5369)四件。其中㺇鼎、伯㺇簋两件、㺇簋(5315)、㺇盘、㺇盉、卫簋(一件)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㺇组器的时代在穆王前期,卫与㺇是兄弟关系,时代也应相仿。㺇组器与卫组器的铭文字体与(冬戈)组器酷肖,代表了这一时期金文字体的一种风尚。
第二类字体以1976年陕西扶风庄白一号窖藏出土的丰卣(13316)等为代表,这类金文字体较小,笔画拘谨,结构略显散弛。中国国家博物馆新入藏的典簋,簋铭历日四要素俱全,有“廿年又四年”的纪年,其年代划入穆王世,铭文字体可归于此类。
西周中期中叶(恭王世)的金文字体特征
在金文书法风格上,恭王世的铭文字体一方面继承了穆王时期的两种类型,另一方面又有所发展变化。下面我们结合具体器物分析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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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类字体成为这一阶段的主导大宗
穆王时期铭文笔画中仍能见到的粗笔波磔已消失殆尽,字体更加规整,字形呈长方形,笔道粗细均匀圆转,趋近“玉箸体”,布局严正。1976年扶风庄白一号窖藏出土的史墙盘(14541)、1974年扶风强家村窖藏出土的师(才食卂)鼎(2495)等是恭王时期的标准器,铭文字体具备上述特征,尤其是史墙盘铭文布局对仗整齐,字体工致规整,笔画珠圆玉润,书风秀朗峻清,堪称西周中期金文书法巅峰之作。
夏商周断代工程所拟西周年表,给予恭王的在位年数是23年,但随着新材料的不断问世,出现了一些高纪年的铜器,学界对以往划为穆王世的高纪年铜器有了新的认识。由王占奎、韩巍先生提出的“恭王长年说”,日渐被学界所接受。这些高纪年的铜器有一些铭文字体也属于这一类,以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录見)簋(5362)和作册吴盉(14797)为代表。另外新见的爯组器铭文字体也可归于修长类,爯组器包括:爯鼎一件、爯簋(5213、5214)四件、爯盨(5666)一件等,其中爯鼎和《铭图》未著录的两件爯簋现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除了《铭图》(5214)那件爯簋与其他爯器铭文内容略有差异外,字体风格也不同。爯簋(5213)最早由吴振武先生著文探讨,推测此簋年代晚于图九器、班簋而早于免器,即介于穆王与懿王之间,其说可从。上述诸器的字体皆呈长方形,体态修长,竖笔有被拉长之势,常见于“用”“乍”等字,尽显典雅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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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而紧促的字体继续存在
这种字体笔画较短,结构紧密,字间距也较小,颇有局促感。代表性的例子可举出1996年陕西丹凤西河乡出土的虎簋盖(5399)及近年新出的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图十簋(5295)等器,上述二器铭文皆有纪年,分别为30年和28年,虎簋盖作为夏商周断代工程重要的年代学资料,曾被认定是穆王时期的标准器,现在看来将其纳入恭王时期是没有问题的。二簋铭文俱为小字体,玲珑小巧,颇显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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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博松散的字体也是这一时期金文书体的特色
这类字体接近于修长类字体,尤其是笔画的均匀程度和圆转之态二者是没有差别的,差异主要体现在结构上,这类字体字形较为宽扁博大,体架松散,布局稍显错杂、涣散。1975年岐山京当董家村窖藏出土的裘卫诸器是这类字体的典型,包括五祀卫鼎(2497)、九年卫鼎(2496)、廿七年裘卫簋(5293)、裘卫盉(14800)等。
西周中期偏晚(懿、孝、夷三王)的金文字体
这一阶段的金文字体基本延续了恭王时期的小巧形和宽博形这两种,它们的共同点皆为结构松散、乖张,布局稍显散漫,疏松。小巧形的字体以懿王世的免组器为代表。免组器包括免簋(5268)、免簠(5974)、免盘(14515)等。字形小,笔画短,笔道末端似有出锋。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士山盘,旧被认为是恭王时器,现学界将其纳入懿王世,铭文字体也属于此类,短笔居多,格局拘谨,布局稍显零散。
宽博形的字体以上海博物馆收藏的15年趞曹鼎(2434)和新见的(田允)簋(5386)为代表,趞曹鼎铭中有恭王的谥号,(田允)簋铭时王称恭王为显考,二器时代无疑在懿王世,二簋铭文字形宽扁,结构舒张。1961年西安张家坡窖藏出土的元年师(方丿一史)簋(5331—5334)和1957年西安五星乡兆元坡出土的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辅师(未攵反)簋(5337),二簋年代在孝、夷之际。
当然这一时期的金文书法不乏规整的玉箸体,熟知的有扶风庄白窖藏出土的(疒興)组器,参见(疒興)簋(5189—5196)、三年(疒興)壶(12441、12442)、十三年(疒興)壶(12436、12437)、(疒興)钟(15592—15605)等,其铭文布局井然整洁,章法严整,笔画均匀玉润,书风典范雅致。
先秦金文书法的学习与借鉴(节选)
丛文俊
金文书法的学习与借鉴
学习先秦金文书法,两三千年的漫长时间与文化隔膜是一个巨大的障碍,要想突破这种障碍,不仅需要恒心,还得讲求方法。据笔者观察,今人学习金文书法,起手多自近现代乃至于当代名家为始,或借助吴昌硕石鼓之法,或借助小篆之法,或借助装饰之法,或借助时尚中的夸张变形及改作之法。有些取法清贤,如杨沂孙等,而后略作其他选择,大体不涉古法。前些年大展多见的出于西周金文的作品,唯《散氏盘》一枝独秀,作者互相陶染,面目皆自相似,几乎没有直接临习《散氏盘》原拓者。此外,有些人热衷于中山王三器题铭的装饰性书体,其画字之弊较铁线篆尤甚,且学习多据摹本字书,极尽纤巧之能事,格调卑下,不值得提倡。在笔者看来,篆法渊源在于先秦,精华萃于两周,即便学习小篆,也应该摆脱清代以来积习,到古法中取经。具体地说,主要从以下几方面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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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字解字
古文字书法均须自识字始。识字不仅限于认识,还要能做到正确解读其构形方式和构形要素,也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例如,象形字都是独体之“文”,不能再分解,数量也不是很多。会意字需要搞清楚两个或两个以上偏旁的位置关系,明确它们是怎样借助原义来合成新字的,也就是《说文解字·叙》讲的“比类合谊,以见指撝”的用意。形声字情况比较复杂,单纯的一形一声好懂,即使是不断累积的繁复字形,也都可以逐一分解还原。比较困难的是声兼义现象,例如学者常提到的会意兼形声、《说文解字》中的“省形”和“省声”、多形多声等,但数量不多。有些加偏旁的分化字,其新增偏旁在构形中无实际意义,可以视为“假性偏旁”;有些异体分化字,要能为其溯源,以免误解;有些独体象形字、合形会意字后来发生讹形,变为分离的类似形声的左右结构,在找不到明确的形符声符的情况下,要学会上溯复原。形声字的形、声符于位置,上下左右内外的结构方式都有,需要仔细把握。形声字还有一种义近形符互用的现象,这种异体字在先秦金文中颇为普遍,值得关注。
古文字字形一直处于流动变化之中。除上述构形方式、形声化发展、分化和讹形等基础知识以外,还要学会用美化、类化、书体演进的眼光来考查字形,从中找出规律,找出若干典型排成完整的发展序列,以此推及其他。例如,对于初始的字形而言,代表什么含义都比较清楚,书写传承并无障碍。后来,人们开始在一些简单的字形上增加饰笔羡画,初衷或许只是为了美观而变个花样,对构形并无实际意义。及至日久,它们便凝固下来,成为字形的一部分。有些还会持续累增改作,把来源本不相同的字形都改成相同样式,这就是类化。在先秦书体演进过程中,美化和类化现象相当普遍,以此成为不断诱导字形美的认知、增强书写愉悦感的有效手段。此外,以作器题铭均为王侯贵族所用,故而其美与风气的推衍变迁都与礼乐文化、贵族文化息息相关。例外的是,战国时代普遍实行“物勒工名,以考其诚”的制度,遂使文字下移,铜器题铭草率简陋的刻款风气也随之蔓延开来。以其杂乱无章,学书者尚未涉猎其中。不过,有一个现象可以支持我们的观点,例如中山王所用之鼎和方圆二壶,皆用装饰性书体书刻,其繁缛精妙,可谓北方虫书之最;其《兆域图》字形端庄严整,可视为大篆嫡传;其壶圈足工匠纪年题识,逸逸草草,毫无楷式可言。三种书体及其不同风格,分别施于不同器物、不同位置,所代表的不同涵义已不言自明。《说文解字·叙》述秦书八体、新莽六体均言及不同功用,于此可以窥其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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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解笔意
今人学大篆,多见不明笔顺、不善笔势的作品,好一点的有形无神,差一点的形神俱失。其中很重要一个原因是据清人小篆或吴昌硕石鼓文上推先秦金文,正如依照楷书经验学隶书,了无古意,正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状态。要想从根本上扭转这种局面,就得从古人讲的学书须先“识势”开始,从把握笔势到熟悉之后的“称解笔意”,才能谈到创作,写自己所理解的古体书法。
笔顺、笔势大小篆有所不同,但秦汉尚有古法孑遗,自宋清风气变化至今,某些偏旁样式已非古制,其叠转太过处甚至不能一笔完成,笔势既异,美感遂别。笔势,包括笔画方向、笔力、笔速和笔法,笔画样式是其完成状态,可以根据经验逆向复完笔势的运用和变化过程。笔势的运动感古人以“生气”“气势”“气骨”等名之,气息通畅即运动状态良好;气势流贯即有传蔡邕《九势》所谓“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的生动之美;气骨或换言骨气,兼及线条质感。大篆的笔势以图案化仿形为基调,而仿形要正确,并满足图案化结体,则笔速须以平稳为优,笔力则变化不著,由此形成刘熙载《书概》“篆取力弇气长”的书写原则。改变笔速即随之改变了运动轨迹,即形成秦系手写体早期隶书。由此可见,“识势”是学习金文书法的第一要务,须多著力。
不过,笔势已经是金文字形的客观存在,通过分析、摹写即可获得,比较困难的是如何做到“称解笔意”。笔意是支配笔势运用的艺术意志,能帮助学书者了解为什么会这样写,能实现什么样的美感风格,以及字外的象征涵义。笔意最复杂、最灵活、最微妙,它难以言诠,却是真实的存在,是作品成败的灵魂,代表了主观的、作者的精神世界和审美品格境界。如果讨论一件佳作的成因,现象和经验所及,只能作为起点,根源则在于笔意,在于作者和他所处的时代所能提供的文化背景。应该说,“称解笔意”是最难的,也是值得探究的课题。《孟子》有“推扩此心”“以意逆志”之见,可以作为我们“称解笔意”的方法论和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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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本:与古为徒
对古人而言,针砭时弊、希冀脱俗的良方都是回归古法。回归古法,是对古法的再认识,也是再次选择、提升的必要过程。通过比较鉴别,认清时俗何以会酿成积弊,是匡谬正俗的不二法门。今天的大篆书法,唯笔墨情趣或有可观,其余皆不足为训,且在视觉形式之外,更是空洞无物,可谓浇漓之末了。此绝非危言耸听,识者自知。
根据笔者学习金文书法的经验,要想不走弯路,不堕时俗,就得老老实实地从头学起。其步骤是识字、记字、摹字、解字;过了字形关再进入通篇的读帖、临帖,以熟悉古法布局和变化;入一帖再换一帖,以形神兼备为宗旨;积功日久,即可以尝试按照心意自求变化,或重在用笔,或重在字形篇章,循序渐进,“我”意逐步凸显;最后是创作,是《书概》讲的从“我入于古”到“古化为我”的总结过程、运用过程。其中临帖要勤,要善于动脑思考,要持之以恒;用笔或端庄,或遒媚,或放逸,或朴拙;肥须厚,瘦能劲;圆畅有节,迟留有意;润则华滋,燥乃枯劲;老欲练达,壮尚雄媚;始于雅正,继以险劲,既能和平,复归质朴。诸如此类,均须量体裁衣,妙在自得,用心为上,用力为下,久之效果自见。
昔人有诗云:“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在某些人心目中,古体也是表达时尚和自我的一种素材,不必认真学古。或认为学时尚容易,学古人困难;夷以近,险以远,夷险之际,由功利作为抉择的标准。这种情况是造成古体书法种种俗弊的根源,必须矫正,务于复本,方可期于真正的兴盛。
本期专题所用图版由中国国家博物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