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萧胡辇

《燕云台》里胡辇是个悲情人物。文治武功都不错。如果不需要改革，大姐做皇后也是绰绰有余。心情不好去打仗，就打的北方风平浪静。看上去最是少年老成能扛事儿，俨然是女版韩德让。但是她始终没活明白。一直到最后一集，她的最后一场戏。她终于在和韩德让的对谈中，在以为必将赴死的绝望中坦然相逢了自己的心：她的欲望，她的委屈，她的迷失。

她一直没想明白两件事：一、父亲为什么不支持她的夫婿当皇帝，以至于自己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二、自己比自己的太后妹妹哪里差，以至于爱情与权力都选择了妹妹，却放弃了她。她本来归结于造化弄人，归结于妹妹幸运得遇良人，甚至想归结于自己太过重视亲情而世人太薄情。直到最后，韩德让点出了政治立场和抱负的问题。这个问题不知道她是否了悟。我觉得其实她始终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学习的方向是做一个众人眼中的皇后。这方面她的问题和众多争夺皇位失败的人的问题是一样的。包括已经成功夺取了皇位的前暴君。他们眼里只有那个位置所象征的皇权富贵，尊崇地位。没有想过那个位置对于大众和未来的意义。也不愿意在到达顶峰后才开始人生的拼搏与跋涉。所以他们都不可能成为杰出的政治家和领袖。就像现在的大学之于年轻人。大学只是一个驿站，一个新起点。我们将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到大学才能真正确认自己的人生方向与目标。大展宏图从此开始。可是很多人把大学当做了终点。一路披荆斩棘已经够够的了。大学就是我努力的酬赏。我要守住它，享有它。如果大学之后的人生让我失望。我将恨这个世界骗了我。父亲不支持胡辇的丈夫太平王做皇帝，让胡辇错失皇后之位，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政治理想与抱负的问题。太平王善弄权术，笼络人心，也是大辽第一猛将。称得上文武全才。从感情上讲，情话溜得飞起，对大姐深情款款。简直是个迷人的霸道王爷。但是他对于自己哥哥的暴行没有什么深刻认识，对于大辽的黎明百姓谈不上责任，哥哥酗酒，军国大事基本他都掌管，但是他没有什么政治理想，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政绩。胡辇和她的丈夫一样。他们谈皇权谈的是名利富贵，不是家国天下。她们两口子当一对旧体制下的皇帝皇后都绰绰有余。但是当民族的领路人、当历史的变革者显然不够格。

父亲对她的点评她始终不能释怀：该用心机的时候用感情，该用感情的时候用心机。这说的其实是她内在的分裂导致的外在失控。她的头脑和心是互相疏离的。她努力用头脑掌控她的心。但是当她的心失控的时候她就会陷入危机。她不直面自己对于权力的欲望。无论这欲望是如何催生出来的。家族的使命，父亲的有意引导，母亲早逝的催促，都让这个女孩子早早地感受到了权力的召唤。在家里，她长姐为母；父亲又一直不避讳地以掌国妇的目标培养她。她一直以理想中一国之母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也早早把自己融进了这个密不透风的面具里。这个面具催生了权力的幻觉。她以为一切在掌控之中。可以用爱情掌控太平王，可以用亲情掌控妹妹们。直到父亲要送妹妹入宫当皇后的举动刺破了她的幻觉。父亲打碎了她的皇后梦。在韩德让和萧燕燕私奔后，大姐和父亲在书房有一场重头戏。那曾是大姐最近地一次感受幻觉和真实的距离。但是那个时间太短暂了，不够她咀嚼、思考、体验、升华。女版韩德让没有男版那么幸运。男版离家远游，在民众与自然中升华了自己的感情，粘合了破碎的内心。女版从王府到父亲书房走了一圈，搞大事的父亲在把她的皇后梦戳破后给了她新的面具——家族继承人。对破碎感的畏惧让她来不及思考就接过了新面具。于是她失去了一次直面和整合自己的机会。

做了家长，家里就两个妹妹。掌控（照顾）她们就成了她的唯一使命。所以很多矛盾的地方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深谙政治斗争残酷性的大姐在这个时候天天开打感情牌。甚至到了谁弱帮谁，只要不出事的和稀泥状态。她成了两个妹妹的消防员，天天奔赴现场去灭火。一会儿帮三妹抓毒害韩夫人的凶手，揪出二妹的小辫子；一会儿帮二妹讲情说理，把三妹架到火上烤。她敲打她们，劝服她们，帮助她们，要她们符合她的要求。在她这里，一切法律规制失去了意义，只有一家人齐齐整整最重要。因为此刻她的完美人设就是这个家的家长。做家长的就是要家人平安，平安可比规矩有意义。

大姐始终忠于她的完美人设。她做啥就有啥样子。不惜自相矛盾，自我分裂。悲催的是两个妹妹一个比一个刚。一个在作死的路上马不停蹄，一个在传奇的天上刹不住闸。一人扯住一边面具不停手，大姐的好家长面具在二妹身死、三妹不肯认错时彻底碎裂。这个时候没有她那运筹帷幄的爹爹为她造一个新面具出来了。她遭到了严重的打击。看上去心灰意冷，实则满腔愤怒，要靠打仗杀戮才能排遣心中郁结。你看，她在痛苦中的表现也是这么分裂。估计她对两个妹妹的感觉也是分裂的。她爱她们两个。因为她只有她们；她也恨她们两个，因为她为她们操碎了心她们却不听话。面对二妹，她厌恶她“不可理喻”，大概也羡慕她“无知者无畏”。面对三妹，她嫉妒她“得天独厚”，大概也厌恶她“一生任性”。而她自己，只能活在自己的面具身份下，悲喜不能由心，爱恨不明究竟。经常要自我催眠，自我压抑，才能归拢好自己满腔的疑惑和空虚。

她始终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是皇后？是家长？她以为是，所以拼尽全力去争取。最后却是一场空。所以后来宠幸马奴、想自立北方，都不过是一种发泄。是一场中年危机。她只能通过爱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来安慰年轻时被囚禁的自己的另一面灵魂。曾经我羞于去做的，他坦然做了，他是不是很真诚？曾经我害怕暴露的，有一个人直接露在外面，他是不是很勇敢？我的真诚与勇敢啊，让我用权力换回你们，呵护你们。你们附在了挞揽阿钵身上。我就爱上他吧。

她只能通过激起权力的对抗来抚慰自己被权力伤害的心。我不交兵权，你会拿我怎么样？你们都会被权力裹挟做坏事。你们也是权力的奴隶。你萧太后凭什么比我强。如果我能证明你也差劲，我就不比你差劲。当然不交兵权也是胡辇内心深重的不安导致的。真正迷恋权力滋味的就是自己，真正惧怕权力消散的还是自己。一生奉行的各种准则不过是权力的霓裳。是明面上堂皇的理由，是背地里窃窃的腹诽，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傲慢，是拿捏人心和己心时的无情。胡辇的遭遇最是体现了普通人做精英梦的痛苦。想做好妈妈，想做好领导，想做好伙伴，想做好员工。想的好好的，却常常事与愿违。

所以，读懂萧胡辇，要读她眼泪下的心事，要读她任性时的绝望，要读她坚韧又荒凉的动力，要读她萧瑟又奢靡的欲念。要读她身上的自己。

来源：星梦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