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 | 什么时候会写得最好?!
美国传奇小说家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7.21 — 1961.7.2)海明威凭一己之力,影响了几乎所有国家的文学。
他把自己极简的写作风格比作「海上飘浮的冰山」:用文字写下的东西只是海面上的八分之一,八分之七都在海面以下。
这使小说的内蕴更丰富、更耐读。他笔下的人物们在逆境中硬朗的风度,给无数读者源源不断的信念与勇气。
今天,我们分享一篇海明威的访谈录。
一、自制力是后天得来的
○采访者:你不在打字机边上时,是否能做到完全不去想手头的工作?
● 海明威:当然可以。但这需要自制力才能做到,而这种自制力是后天得来的,并不是天生的。
○采访者:当你读到前一天结束的地方时,你会对那部分进行修改吗?还是说全部完成之后才会?
● 海明威:我每天都会修改写完的部分。全部完成之后,肯定要再过一遍。在别人把稿子打出来后,我还能多一次机会对着干干净净的打印稿修正改写。
最后是看校样。能有这么多不同的机会,我很感恩。
○采访者:你会做多大程度的改动?
● 海明威:这要看情况。《永别了,武器》的结尾我重写了三十九遍才终于满意。
○采访者:是否存在某些技术问题?是什么难住了你?
● 海明威:把词用对。
○采访者:是不是重读能让你的「文思」更加「泉涌」?
1918年海明威
● 海明威:重读让你不得不继续写下去,因为你知道你还没有到达最好的地方。文思总会有的。
○采访者:那么你是否还是会在某些时候毫无灵感?
● 海明威:那必然。但只要是停在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的地方,总能继续写下去。只要能落笔,就没问题。文思自然会来的。
○采访者:桑顿·怀尔德提起过某些助忆手段,能让作家精神抖擞地整天工作。他说你有一次告诉过他,你削了二十支铅笔。
● 海明威:我压根就没同时拥有过二十支铅笔。用掉七支二号铅笔就意味着这一天成果相当不错了。
○采访者:在你心目中,哪些地方对你的写作有帮助?两世界旅馆肯定算一个,你在那儿完成了那么多著作。还是说周遭环境对你的作品几乎没什么影响?
● 海明威:哈瓦那的两世界旅馆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写作地,庄园也很不错,或者说曾经很不错。但我在任何地方都能写得很好。
我是说,在不同的处境下,我都能视情况尽可能做到最好。电话和访客是最影响写作的。
二、恋爱中的人写得最好
○采访者:想写得好的话,情绪稳定是否必要?你曾经跟我提过一次,你只有在恋爱中才能写得好。你能再详细地解释一下这个论点吗?
● 海明威:好一个问题,不过你问出来了,给你满分。在任何没有他人干涉或是打扰的时候,人都能好好写作。
或者说只要够狠心,就一定能做到。但恋爱中的人肯定写得最好。如果答不答对你来说都一样的话,这个问题我就不多说了。
海明威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利
○采访者:那经济保障呢?会不利于写出好的作品吗?
● 海明威:如果钱来得很早,而你爱写作又爱享受生活,就会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来拒绝这些诱惑。
一旦写作成了你最大的恶习,同时也带来最多的愉悦,那就只有死亡才能阻止它了。在这种情况下经济保障帮助会很大,因为它免去了你的种种担忧,担忧能够毁灭写作的能力。
健康状况的糟糕程度和担忧的多少成正比,而担忧会攻击你的潜意识,破坏你的储备。
○采访者:你能回忆起决定要成为作家的具体时刻吗?
● 海明威:不能,我一直都想成为一名作家。
○采访者:菲利普·杨在他评论你的书中提出,1918年你所遭受的严重迫击炮伤带来的创伤性休克,对你的作家生涯影响极大。
我记得你在马德里的时候简单谈及过他的论著,并不以为然,还说你认为艺术家的才能并非后天获取的,而是依据孟德尔法则先天遗传的。
● 海明威:显然那年在马德里,我的脑子不太清醒。唯一说对的话可能是我只是非常简短地评论了杨先生的著作,以及他的文学创伤理论。
大概是那年我经历的两次脑震荡和一次颅骨骨折,导致我说话不怎么负责任。我的确记得告诉过你,我相信想象力可能来自遗传的种族经历。
采海明威与第一任妻子哈德利在婚礼上
如果光把这话当作脑震荡后的趣谈,好像没什么问题,不过它也不怎么靠谱。所以在下一次能让我清醒的创伤到来之前,这话题我们就说到这儿吧。你同意吗?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没提及任何我可能牵扯到的亲戚名字。聊天的乐趣在于探索,但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以及所有不负责任的话,都不应该写出来。
一旦写出来,你就必须为它负责任。有时可能只是说出来看看自己是否相信而已。关于你问的问题,创伤的影响区别很大。
简单小伤,骨头都没断一根的那种,不值一提,它们有些时候还能带来信心。严重伤到骨头和神经的那种创伤对作家来说就很不好了,对其他人也一样。
○采访者:你认为对想要成为作家的人来说,什么是最好的智力训练?
● 海明威:这么说吧,他应该出去上吊自杀,这样他会发现想写得好比登天还难。然后上吊的绳子会被不留情面地砍断,他的后半生都会受自己所迫,努力写到他所能做到的最好。
至少他还能从上吊的故事着手。
○采访者:那你对那些进入学术界的人有什么看法?你认为这么多担任教职的作家是否都以他们的文学生涯做出了妥协?
● 海明威:这取决于你对妥协的定义吧,是被抛弃的女性这个语境吗?还是政治家的让步?或者说是你和你的杂货商或裁缝达成一致,你会多付点钱,但会晚几天付?
既能写作又能教书的作家就应该两样都能做到。我做不到,我知道,我也佩服那些能做到的人。不过我认为,学术生活可能会终结外部的经历,从而限制人对世界了解的增长。
但了解越多,作家责任越大,写作难度就越高。试图写出什么有恒久价值的东西是一项全职工作,实际写作每天可能只有几个小时。
作家可以与井类比,有多少种井,就有多少种作家。重要的是井里要有好水,最好能规律地抽出定量的水,而不是把井抽干,然后等它再被注满。
我知道我跑题了,但这个问题本身不怎么有趣。
三、我和其他作家彼此尊重
○采访者:你会建议年轻作家从事新闻工作吗?你在《堪城星报》接受的训练多大程度上对你有帮助?
● 海明威:在《星报》,你必须学会写简单陈述句,这对任何人都会有帮助。新闻工作不会加害于年轻作家,只要他能及时脱身,就会对他有好处。
这是最老套的陈词滥调了,我为此道歉。但你如果一直问同一个人老套无聊的问题的话,你只能得到老套无聊的回答。
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
○采访者:你曾在《跨大西洋评论》中写道,做新闻唯一的理由是因为收入高。你说:「当你把有价值的东西写出来时,就是摧毁了它,你至少想为之多收点钱。」你认为写作是某种自我毁灭吗?
● 海明威:我根本不记得写过这种东西。但它听起来愚蠢又简单粗暴,像是我为了避免冥思苦想而说出来的机灵话。
我当然不认为写作是一种自我毁灭,虽然做新闻在达到某种程度后,可能对于严肃的创作者来说是一种日常的自我毁灭。
○采访者:你认为与其他作家一起进行智力激荡对作家来说有价值吗?
● 海明威:当然有。
○采访者:1920年前后在巴黎,你和其他作家还有艺术家一起有「团体感」吗?
● 海明威:没有,没有什么团体感,我们尊重彼此。我尊重很多画家,一些和我同龄,一些年纪大一点——格里斯、毕加索、布拉克、莫奈(当时他还在世),还有几位作家:乔伊斯、埃兹拉,还有斯泰因写得好的那些……
○采访者:写作时,你会不会受到当时在阅读的东西的影响?
● 海明威:乔伊斯开始写作《尤利西斯》之后就没有了。他的影响不算直接。但我们熟知的词成为某种阻碍,必须为一个单词较劲的那段时间里,他的作品产生的影响改变了一切,让我们能够摆脱这些桎梏。
○采访者:你能从作家身上学到关于写作的东西吗?比如乔伊斯就没法谈论写作。
海明威在营地写作
● 海明威:和你的同行在一起时,你们往往会谈论其他作家的作品。作家水平越高,就越少谈论自己写的东西。
乔伊斯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作家,他只会对傻子解释自己在做什么。他所尊敬的其他作家应当通过阅读他的作品来了解他在做什么。
四、写作越深入,自己越孤独
○采访者:你近年来似乎有意避免与其他作家接触,为什么?
● 海明威:这问题更复杂些。你写作越深入,自己就越孤独。你的许多好朋友和老朋友都去世了,其他人搬了家。
你极少见到他们,但会通信,和他们保持联系,就好像过去一起泡咖啡馆时那样。你们给彼此写滑稽的、坏话的、不负责任的信,这几乎和面对面聊天一样令人愉快。
但你也更孤独,因为你必须通过这种方式创作,创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如果浪费的话就感觉是在造孽,无法救赎。
○采访者:你怎么看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你的同辈人对你作品的影响?格特鲁德·斯泰因对它们有没有贡献?埃兹拉·庞德呢?或者说马克斯韦尔·珀金斯?
● 海明威:有关她对我的影响,斯泰因小姐用了很长的篇幅来写,其中有相当多不准确的地方。她从一本叫《太阳照常升起》的书中学习了怎么写对话之后,觉得这是非做不可的。
我挺喜欢她的,觉得她学会怎么写对话真是件好事。对我来说,从所有能够学到的人身上学习东西,无论他们是在世还是已经去世,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不知道这会如此强烈地影响到格特鲁德,她在其他方面写得都不错。
埃兹拉对于他所真正了解的东西悟性非常高。这种对话不会让你觉得无聊吗?这类私下的文学八卦,就像洗着三十五年前的脏衣服一样让我觉得恶心。
如果有人试图把所有实话都说出来,情形就不一样了。这种对话就会有点价值了。在这里,更简单也更恰当的办法是对格特鲁德表达感谢,我从她那里学到了许多有关词语间抽象关系的知识,看我多喜爱她。
我重申我对埃兹拉作为伟大的诗人和忠诚的朋友的认同,然后我非常在意马克斯韦尔·珀金斯,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接受他已经去世的事实。
他从未让我改过任何我写的文字,除了剔除一些当时还没法发表的词。那些词留了白,任何认识那些词的人都会知道是什么。
对我来说,他不是一位编辑,他是一位聪慧的朋友,也是非常好的同伴。我喜欢他戴帽子的方式,还有他嘴唇动弹的怪样子。
海明威
○采访者:你认为你的文学先辈,你从他们身上学到最多的那些人有哪些?
● 海明威:马克·吐温、福楼拜、司汤达、巴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安德鲁·马维尔、约翰·邓恩、莫泊桑、好人吉卜林、梭罗、马里亚特船长、莎士比亚、莫扎特、
克韦多、但丁、维吉尔、丁托列托、希罗尼穆斯·博斯、勃鲁盖尔、帕蒂尼尔、戈雅、乔托、塞尚、凡·高、高更、圣胡安·德·拉·克鲁兹、贡戈拉……要把所有人列完得花一天。
然后这听起来就会像是我在炫耀自己并不拥有的博学多识,而不是努力试图记起所有影响过我的生活和作品的人。
这不是一个老套无聊的问题,这问题很好,但很严肃,需要检验自己的良心。我说到了画家,或者说是刚提到了其中几位,因为我从画家身上学到如何写作的方法和我从作家身上学到的一样多。
你问我这是怎么做到的?那又要解释一整天。我认为一个作家还可以向作曲家学习,学习和声和复调的效果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