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金:“致戴维(外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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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戴维
—— 我们不能把建起的校园推倒重建
一
戴维,那一年你在站台送我
身影单薄,敞开的白色茄克衫
在风中飘飞,然后变成白点
这些年我忙于求职、离职
忙于谈恋爱,与陌生男子约会
我去金店挑选结婚戒指
它不规则的形状多么象一张区域图
地图上的黄土坡上撒满金色太阳光
那是我家乡的小镇,你从另一个小镇来看我
逢人问路谎称是我的表亲
那天骄阳似火,热得狗只会吐出舌头喘气
戴维,你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门槛边
让我不知所措
我被母亲关进左厢
如同那个时代的所有少女
我偷偷藏有一张你的照片
你穿着白色茄克,站在中学的操场上
戴维,我在左厢以你的照片度日
整整一个暑假,我关在屋里设计无数种生活
那些细节让我温暖,比如我们喂养牲畜的数量
我们养一笼鸡,可以每天捡三五个蛋
然后在屋前屋前种几株芭蕉
不为听雨,只为芭蕉叶是母猪爱吃的饲料
或者我们攒钱买一台手扶拖拉机
我将昂首挺胸站在车厢里
让母亲眼看着它突突地开出村子
让母亲急红眼,让母亲急红眼也追不上
我似乎生来就是与母亲作对的
尽管设想的那么多种生活一种也没用上
我仍然成功地对抗了母亲
与一个倒香烟的二手贩子私奔
戴维,我想念你的白色茄克
二
戴维,你是否也象我一样曾经想象过未来
但料想当年你无论如何也无法设计
你我今天的生活与模样
同学聚会上,刚刚把当年的境况颠倒(无非胖瘦与贫富)
时间象一架巨大的搅拌机
你可知,守校门的老余已去世多年
我们的班主任退了休
居住在文化街15号的旧房子里
变得古怪而孤独
我仍然无法喜欢他
但我们还是去看了他,他报怨:
整整二十年,没有一个学去过家门
他不知,二十年,同学们各自奔忙
从绿皮车坐到高铁
从伙计做到老板
我是在同学会上得知这些
然而,我只是
从黄毛丫头做到了黄脸婆
没有同学知道,你从哪里到了哪里
戴维,我想念你的白色茄克
三
也许现在我们更有资格对爱情发表意见
当与爱情发生那么多关联
初恋、热恋、多角恋
还有结婚、离婚与婚外恋
我们持有精准的判断,因为我们是过来人
已经听厌倦了的故事还在发生
现在我只想牢牢看住我的女儿
她十六岁,我对她的长大忧心忡忡
最近我常常想起我们一起坐上班车
去往县城的路上互握了手
你的白色茄克质料柔凉干净
这些回忆使我担惊受怕
女儿一旦欲跨过门槛我就忐忑不安
戴维,我不是害怕女儿遇见爱情
我是怕她知道爱情最终无望
日常叙事
亲爱的,我们共同生活在
日常中,彼此学会平庸地爱
初遇的火焰,慢慢变成恒定的室温
感谢每天的日出,让我们在
普通的早晨一起醒来
无甚宏大的情感需要记载
在异乡的城市,两个小人物
从亲吻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然后各尽其职,一个去高架桥下的农贸市场
采购一周的食物,另一个已经坐上公交车
到十公里外的公司上班
日复一日,迎来周末
便是小小的节日,但也无非一起睡个懒觉
或者早起爬山,又或者放着电脑上的歌曲
下围棋,缝裙袄
聊些别人的是非
两颗白菜种在城市的阳台上
冬天仍然那么冷
但它们在同一个花盆里,彼此并不失望
黑白
在黑那里,白也无能为力
她深知这样的结果
她坐车北上要去遥远的农村
在农村那里,城市也无能为力
窗外田野里在烧麦桔
在滚滚浓烟那里,火苗也无能为力
她叫杨锦华她去找邵东
当一个要放弃,另一个抓也抓不住
我再也不喜欢这些蹩脚的喻体
对面坐着一个天真的孩子看着我和
我胸口琥珀坠子上的缺口——
必有一只生物要飞将出去
在黑那里,白也无能为力
白自己变黑,来好好相爱
兵役日
—— 给Ahmed
今天是几月几号了?天气还很寒冷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风在城市的马路上吹
我这儿是:春天里的冬天
我在一座高楼上生病,吃药,得不到你的消息
输液管接进我的体内
我的体内就有雨水一样滴滴嗒嗒
绵绵不休的吵闹
我试图安静,入定,或试图再接进一根通向
体外的缆线。让那些
不肯休歇的念头相互消解
Ahmed,你的尼罗河是否像血液一样
永远不会结冻
风是不是也在军营的旗帜上吹响
我希望看到埃及上空的白云
一部分阳光被白云遮挡
一分部照在
闪光的肩章上
Ahmed,允许我合理地描述
我未见的人事。比如一个刚刚长大的
异国小士兵,把音符般滑动的喉结
半藏在制服的领口里
我想知道他
如何不让男子汉的骄傲过度明显
他带着孩子般的嗓子歌唱祖国
正步走过广场。或者在滚烫的沙丘上
……他看见了什么?以至于目光羞涩
他会在休息的间歇里唱那首阿拉伯情歌吗
一颗水珠在声线上滚动
关于这些,带着诗意的想象
像输液管里的氯化钠
不知不觉注入血管,缓解皮肤下的疼痛
Ahmed,我想知道
当他也像我:不再年轻,身体庸肿,命运灰暗
在寒冷的春天患上伤寒
他是否会有一支无法听懂的歌曲得以安慰
但愿他能得到更好的药方
哦,但愿他
既使最终变老,仍有一个
适合想念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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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金,女,1975年出生于重庆万州。现工作生活于杭州,任职于某私营美术馆。工作之余,写诗为乐。
往日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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