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兰的雪——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之十四
作者夫妇(前、后排右二)与谭福甲先生(左二)等中国治淮委员会项目组水利工程师于德黑兰东厄尔布尔士山上约3000多米高地段合影,背后远处是美丽的冰雪覆盖着的德马万德山,山半腰白云缭绕,洁白的锥形山峰圣洁而庄严。(摄于1992年春)
1991年12月中旬,在第一届中日韩三国围棋赛进入第四个周末时,德黑兰下了当年最早的一场雪。这场雪下得很大,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了一天一夜,将德黑兰装扮成一片冰雪世界。美极了!
不要小看这个雪,这可是德黑兰这个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的生命线。因为德黑兰的几乎所有城市用水都需要其北边那座山,即厄尔布尔士山上的积雪及其融化后流淌下来的径流和渗入地下形成的地下水。德黑兰人告诉我们,哪年不下雪或少下雪,哪年就会遇到旱灾,地下水位也会下降很多。而如果哪年多下几场大雪,第二年德黑兰的景色就更加美丽——建筑物之间夹杂着的树木和草地,将一片葱翠,处处焕发出生机。
生态脆弱的德黑兰也就像孩子一样依偎在它的母亲——厄尔布尔士(Elburz)这座雄伟的东西走向的、平均海拔3000多米高的山脉的中段南坡上。所以,德黑兰的地势也是南低北高,但平均海拔也有1700米左右。我所居住的那个名叫米尔达玛德的街区已靠近山脚,地势比较高,海拔可能有一千八、九百米。可是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沮丧的事实。
按照当时我国外交部和外经贸部规定的驻外人员高原补助标准,只有驻在国所在城市平均海拔为2000米或以上者,才可享受到每月大约20美元的所谓高原补助。我国驻伊朗大使馆所在街区还在我们的北边,其地势比我们的还要高一些,也许还要高上个几十上百米,但据说仍然不到两千米海拔。因此,我国所有派驻德黑兰的外交和商务人员也就仅差那么一点点就无法享受这个高原补贴。说实话,我还曾为此耿耿于怀过。
你想,我们公司所有驻伊办事处职员和项目组的所有工程师们也就是因为差这么一点点“海拔”而每人每月少拿了20美元。这钱现在看来并不算多,不就100多块钱吗?但当时国内干部平均工资也只有一二百元人民币呀。这20美元也就相当于大半个月工资。就因为仅仅欠缺这百把米海拔而让那么多驻外人员每人每月少拿这20美元,怎么能不让人“耿耿于怀”呢?
其实问题不仅是海拔高度,还有大气污染。德黑兰不仅地势较高,而且其所处地形就像一个斜放着的北高南低的大簸箕,位于其南部的众多巨大的火力发电厂以及城区数百万辆汽车几乎是毫无节制地向天空排放着二氧化硫、碳氢化合物和一氧化碳。这些污染物被南边吹来的波斯湾热空气顶住,而德黑兰北边高峻的厄尔布尔士山则又挡住它们,使之难以散发掉。所以,德黑兰的空气污染非常严重。据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曾被国际环保组织定性为严重污染城市了。可是,当时国家制定的驻外人员补助标准上并没有污染补贴。
伊朗最高的山峰叫德玛万德山,海拔5670米,也是喜马拉雅山以西亚洲和欧洲最高的山峰,只比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山稍低200余米。这座山峰也曾被传说是远古洪荒时代诺亚方舟的停泊地所在。这座巍峨的、山顶始终积雪的高山就位于德黑兰的东北边100公里不到的地方。平时,人们在德黑兰市的许多地方,包括一些地势较高的、视野开阔的住宅里,也能看到终年积雪的呈锥型的德玛万德山峰(遗憾的是,我们居住的那个区域则看不到——作者注)。那突兀美丽而洁白的山顶景色美不胜收,丝毫不亚于日本的富士山,是令人过目难忘的。
1991年春我曾开车从德黑兰东线公路横越厄尔布尔士山脉到里海去,路上经过德马万德山。遗憾的是那天山上云层很厚,未能从近距离拍到德马万德山顶的景色。但在第二年春,我和夫人与谭福甲先生以及治淮委员会项目组的一些工程师再次开车经过此山,那天安拉保佑,雪过天晴,终于一睹神秘的德玛万德山峰的美丽与奇诡。
厄尔布尔士山脉的北面是巨大无垠的里海。里海是世界上最大的湖泊,面积达38万平方公里,比北美的五大湖加在一起的面积还要大上一倍。里海东部和北部是中亚广袤的草原,因此里海的气候非常潮湿,属于地中海气候。但是,东西行的厄尔布尔士山脉的宽广和高峻把里海和里海平原上空流动的随时可以南下的潮湿冷空气全部给阻挡住了,致使位于山脉南部的整个伊朗高原都是异常的干旱和高热(德黑兰因紧贴着山脉的南坡,每到冬天因南下的湿冷空气还能有一部分越过厄尔布尔士山脉渗透到山南地区,所以还经常能下下雪。
那点儿湿冷空气在德黑兰遇热空气就变成雪下光了,于是再往德黑兰以南方向去就无雪可下了)。极度的干旱加上盐碱很重的土壤,使得离德黑兰东南方约300公里处的足有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名叫“卡维尔”的盐质荒漠(波斯语叫Dasht-E Kavir),东西宽达450公里以上,且地势较周围为低下,表层杂有粘土或粉泥,分布着不少盐壳。盐壳间多泥沼洼地,寸草不生,人畜难以通行,荒芜人烟。
而伊朗的里海沿岸美丽的地中海气候却与厄尔布尔士山以南地区的戈壁气候截然不同,形成了绝大的反差。要知道伊朗的里海沿岸地区气候暖湿居然到了还生长着质量上乘的橙子和桔子的程度。
德黑兰富人区几乎全部在德黑兰的北部,即地势较高的地方,而普通中产阶级居住区和穷人区则大多位于德黑兰的中部和南部,地势是越往南越比较低。为了体现其与中下层民众之间的鱼水关系,伊朗革命的宗教领袖伊玛姆霍梅尼死后将他的陵墓就建筑于德黑兰市的南郊。
该墓从外观上看象一座大清真寺,内部除了四面回廊和一些附属建筑空间外,主要是一个面积达好几万平方米、有着无数廊柱的大厅,可供数万人同时祭奠和朝拜。大厅中间高高的穹顶上挂有一个巨大的吊灯,吊灯下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房子,里面就放置着伊玛目霍梅尼的棺椁。因一般不准拍照,所以罕有霍梅尼墓大厅内部的照片问世。但是,当年因不知情而无意中将照相机带进墓室大厅,我还请当地人给我们夫妇俩拍了一张弥足珍贵的照片并幸运地将其保存了下来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伊朗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国王发起了伊朗经济改革的“白色革命”。这一革命的最大缺点就是经济的迅速发展和GDP的快速增长明显与伊朗社会和政治的发展相脱节(白色革命是指不流血的革命,意在不变更政治体制的前提下实现经济现代化的变革——作者注)。结果,政治改革的滞后造成伊朗官场贪污腐败盛行,贫富悬殊加剧,社会矛盾愈加尖锐。但国王总认为自己功绩至伟,总是沾沾自喜。因为他觉得正是自己推动的改革才给国家带来了巨大财富,所有国民都很需要他。所以巴列维国王始终拒绝推行相应的政治体制改革,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哪怕是一部分的权力,分权给其他新兴的社会阶层。最后,伊朗的各种社会矛盾因长期无法排遣而呈爆炸式地激化了。
当时流亡国外的大阿亚图拉霍梅尼把握住了这个机会(阿亚图拉意为安拉的神迹或真主的意志,是伊斯兰什叶派高级神职人员;大阿亚图拉也即宗教领袖的称呼——作者注)。他声称自己代表在改革中利益被出卖的伊朗社会中下阶层的利益。为此,他呼吁民众推翻压迫他们的代表上层权贵阶级利益的巴列维王国政府。
由于伊朗中下阶层民众的利益长期遭到忽视,不能分享改革的成果,对国王心生怨怼。于是,以霍梅尼为首的伊斯兰教士集团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中下层民众便顺理成章地结成了革命联盟。在伊斯兰革命中,以霍梅尼为领袖的教会理所当然地成为众望所归的领导核心力量。终于,1979年1月,德黑兰爆发“黑色革命”(是指身披黑色长袍、头裹黑色缠头的毛拉们领导的革命——作者注)并一举成功。
里萨.巴列维国王逃走了,第二年死于埃及首都开罗。伊朗的最后一个伊斯兰王朝——巴列维王朝自此终结。作为大阿亚图拉的霍梅尼领导伊朗伊斯兰革命整整十年方为成功。与此同时,两伊战争也打了八年。1989年,八十七岁的霍梅尼去世后又被伊朗尊称为伊玛姆(伊斯兰教什叶派的圣人。根据什叶派教义,伊斯兰教一共有13个伊玛姆,穆罕穆德的女婿阿里是第一个,他也是伊斯兰教什叶派创始人,霍梅尼是最后一个——作者注)。
作者夫妇坐在伊玛目霍梅尼墓大厅地毯上,背景的大吊灯下的小房子里放有霍梅尼的棺椁。小房子四周的白色的网格栏杆里洒落堆积着足有50公分厚的钱币,各种面值的都有,也有很多硬币,都是拜谒者们从网格中丢进去的。(摄于1991年秋)
德黑兰山上常年融化的雪水就顺着许多排水明沟(一般都在街道的两旁)汇集到一些溪流中从北部流向南部,然后再通过许多蛛网一般的半地下式的带有坎儿井的地下沟渠流向德黑兰南部附近农村的各个村庄,供农民生活和农业用水(我国新疆的坎儿井最早也是源自于波斯,可减少水的蒸发。据说,适应荒漠地区农业灌溉的坎儿井最早就是波斯人在2000多年前发明的,后来很快在整个中东甚至中亚地区和我国新疆等地区普及了。——作者注)。
德黑兰街道两边的明沟水从冬天一直流淌到第二年夏天,山上的雪化完了,明沟里的水才枯竭。但是很多雪水早已渗入地下,使得德黑兰的地下水资源异常丰富。尽管生活污水另有专门的排水系统和污水系统的处理,但从山上流下来的明沟水由于暴露在街面上,还是不同程度地受到一定的污染。因此,德黑兰稍微有些钱的人家,甚至即使是穷人区的某些人家的院子里都打有1-2口深井(大多数人家还是用自来水——作者注)。这些深井的直径一般约0.8~1米,深约30~50米,甚至更深,都装有一只高压水泵,专门抽水用于浇灌院子里的花草或用作游泳池用水。而且水质很好,清冽透明,毫无杂质,丝毫不亚于自来水。
我住的那栋别墅的院子里面也有这么一口井。有一次,房东请人来修理装在井中坏掉的水泵,井口铁盖被打开了。我有点好奇,于是便顶着正午的阳光,小心翼翼地站在井边,望着井下只有衬衣纽扣般大小的一个耀眼的白色亮点时,才知道一口水井竟然会有这么深。在德黑兰,水是最宝贵的资源,而德黑兰的水主要就靠厄尔布儿士山上每年冬季的下雪。在中国,有谚语说,“瑞雪兆丰年”。在伊朗,下雪对于伊朗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雪,既然对德黑兰如此重要,那么,德黑兰人非常喜欢雪也就不奇怪了。只要看见下雪,德黑兰人,包括我们这些居住在德黑兰的外国人在内,都会走出家门,在漫天的飞雪中高兴地向住所附近所有看见的人互致问候:
“萨拉姆!”
“萨拉玛来空!”(波斯语同阿拉伯语,意为“你好”,“你好啊!”)
“胡拜!”
“海力胡拜!”(波斯语,意为“好”,“好极了!”)
这时,人们的心情都会变得好将起来。
德黑兰下雪本是好事,可是那几天我的心情并不好。
先前我与伊方洽谈的一个较大的钢铁工程项目出现了变故,德国人的方案似乎更能吸引伊朗人的视线。为此,国内的合作方也专门派了一个小型代表团到伊朗想力图挽回这个项目。这个代表团已来了两天了,住在独立大酒店(该酒店波斯语叫Estaghlal Hotel,,革命前也叫希尔顿大酒店,是德黑兰最豪华的酒店——作者注),但与伊朗方面初步接触后并不乐观。所以,这个周末我就是怀着这么一种并不十分舒展的心情,冒雪开车去参加这次围棋比赛的第四个回合,也是最后一个回合赛事的。之所以说那天是最后一个回合,是因为这个围棋比赛下到那天每个人最多也只差2或3个对手没有下过。因此无论如何,那天晚上三国围棋争霸赛的冠军都会诞生了。
但这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