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说,不要再治了

我和父亲说,不然放弃吧,不要治了。
父亲摇了摇头。
我和父亲说,这样大家都累,我看着你受罪,你自己也受罪。
父亲沉默着。
我知道,他想活着。
即使拖累着别人,即使活着也是赖活着,也要活着。
这就是人啊。
终于立春了,这个冬天冷且漫长。
昆明是“春城”,鲜花常年不谢,草木四季长青,百度百科里面写的,我没有感觉到。昆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病房里,没有一丝暖意。
一早一晚甚至有些凄寒,昨天还是昨天的昨天下了雨夹雪,我不记得了。“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李清照诗句倒是和我现状有莫名契合。
父亲得了极其罕见的口底多间隙感染,曾被认为是颔面部最严重而治疗最困难的炎症之一。
父亲这一辈子很苦,小的时候生一场大病,脑袋烧坏,得了脑膜炎,智力变得低下。后来结婚,然后又离婚,需要人照顾,在山东文登老家没人,便跑来云南昆明投奔姑姑。
老来远游总归是坏事。他讲不来普通话,像是一个异乡人存活在“春城”,好不容易熬到我有工作,却又生了一场病,喉咙上挨了一刀。这就是家里人说的苦命,没办法,天注定的。
23号下午,年终岁末,单位事情多,人手不够用,所以每人都要身兼数职,赶紧把工作处理掉,回家过年。
烦死了,裤兜里的手机响个不停,看了通话记录,父亲打来的,我没有接,调成静音便又忙工作。父亲总是这样,手机不会用,拨打出去又挂掉,来来回回打几十个电话,接了问他有事吗,他又说没事。我知道他是想我的,可是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他。我以为这次和往常一样,是父亲的“无事生非”。
父亲的智力低下,不是“无事生非”的缘由。我嫌弃父亲懒,懒得学习,懒得只想靠着体力生活。电视遥控不会用、手机不会用、但凡和现代社会挂钩的工作都不做,懒得学懒得做,懒得事事都靠别人,懒得笨得就是个累赘,懒得让人烦。
过了5个小时,从裤兜掏出手机,父亲的电话又打来了,接通电话是姑姑的声音。“赶紧来昆明一趟吧,你爸要不行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楞了好久,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雕塑。脑袋一片空白,静静地杵在原地。怎么会这样,一周前姑姑说父亲抽烟抽多了,牙疼,逛街买了些他喜欢的东西,吃点消炎药,好些了。两天前,还是牙疼,要带他去医院看一下,没什么大事情。那时我还埋怨父亲抽烟,不听大家说的话,不让人省心,给姑姑添麻烦。
缓过神来,急忙向领导请假,订了机票,准备连夜赶去云南。
终究还是没有缓过神来,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突然告诉你他要死了,还是你的至亲。上出租车才发现订单下错了,没办法退票再买票,一来一去机票便损失了800元,原定9点起飞,改签成了10点半。我坐在机场的座椅上,每一秒都是煎熬,脑袋在上演默片,没有办法不胡思乱想。本来胸口就闷,带着口罩憋得透不过气,再不大口呼吸就吐了,跑到机场厕所,摘掉口罩,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拉车的牛,累。
到达昆明已经是次日的三点,街上没有人,医院也没有什么人。走进病房,姑姑、姑父围着他,哭成一团,声嘶力竭,好像下一秒他就不在了。
躺在病床的父亲,熟悉又陌生。还是那么胖,微微隆起的啤酒肚,肉嘟嘟的脸。可是我没有见过他那么安静,除了从咽喉发出“咳~咳~咳~”咳痰的声响和笨重的呼吸。他一定很难受,喉咙被刀子割开,辅助呼吸;脸上湿热,那是偷偷流淌出来的泪。
我攥紧他的手,另外一只手拿着毛巾擦痰,痰里带着血,越擦越多,越擦越多,痰怎么也擦不完,手可以透过咽喉的割痕,感受到他的呼吸,这样我很心安。
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真想帮他解脱,活着对他或许是一种负累。过日子,老婆走了,孩子们嫌弃。住院,被各种管子插,还要在身上开刀。
可是碰到他呼吸,我又希望他可以永远这样呼吸。
那一夜,我们都陪在他的身边。天亮,熬过去了。父亲总归是命不该绝,鬼门关转一圈又回来了。用我姑姑的话来说:“要不是你回来,他就走了,他这是舍不得你啊。”
父亲能回来,我是开心的。即使他什么也不能带给我。
24日,除夕。
“姑你们也累了一晚了,回去吧,我一个人能照顾。”我赶姑姑回去,快过年了,家里事儿多,又有小侄子要照顾,就算是亲戚,也不能拖累着,人家还要过年,要累就累我一个吧。
姑姑走以后,我给病床的父亲录了一个视频。我要每天拿给他看,让他知道不听话就是受罪,有好好的享福的路不走,非得要住院,这就是不听话的后果。
我执拗地认为父亲是不听话、抽烟、不爱惜自己导致的这场怪病。冷,告诉他穿衣,他就傻傻地不听,把自己膝盖冻到滑液减少,疼得一夜一夜睡不好觉。工作,告诉他要机灵点,不要被人欺负,在工地搬砖推水泥,被工友联合起来欺负,分配最重的活,还傻呵呵开心地炫耀自己有力气。每次都非要我给他把衣服穿起来、非要我替他出气。我和姑姑看到了还好,可是看不到的又有多少次呢?谁也能寸步不离地照顾谁,还要照顾一辈子,少一秒少一分都会出差错。谁也不能,就是亲儿子亲爸爸也不行。活着是受罪,死了就不受罪了。
可是,我舍不得。
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人就疲了。白天护士在,不用担心,昨天加的班、坐的飞机、熬的夜,倒是令自己加倍疲劳了起来。护士给父亲喉咙打了润滑液,可以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的手比父亲的大了,就像小时父亲大手握着我小手一样,我握着父亲的手,睡过去了。
有东西在动,是父亲的手。父亲又在咳痰了,我急忙拿着布帮他擦拭。
过年要干净、要辞旧迎新,等到咳得没那么厉害,我去厕所端了一盆水,帮父亲从头到脚擦洗了一遍。刚刚弄完这,父亲嘴里又啊啊啊叫个不停,想上厕所,把屎把尿,我竟然觉得自然而然,之前想想都觉得恐怖。
病房里面出奇的寂静,需要点声音掩盖这毫无生机的病房。父亲平时喜欢看历史,我便打开手机搜索百家讲坛,给父亲看易中天讲三国的视频。电视是最有活力的,父亲慢慢睁开了双眼,依旧没有气力看电视,看了看我,然后闭目养神,我知道父亲能够听得到,便让电视持续播放。
趁着护士在病房,我去充饭卡,拿药。对于照顾重症患者没有经验,也是第一次学着去做,不敢离开病房太久。路上碰到了几个人,大家都带着口罩,步履匆匆,一种紧张诡异的气氛在病房蔓延。
到了晚上,我和父亲在病房用手机看了春晚,沈腾和马丽演的小品很好,父亲笑了。零点来的很快,外面没有烟花爆竹的声音,很静。主持人在倒计时的时候,我默默在心里许了一个心愿:老头,你快点好起来。
25日,春节。
姑姑是夜里来的,她知道照顾一个患者的不易,所以安顿好小侄子,匆匆赶来。她谢了谢我,夸我任劳任怨,父亲没有白养我这个小子。
照顾父亲,作为儿子是理所应当。我问姑姑,为什么要谢我,为什么愿意照顾父亲?毕竟在世俗的眼光里,结婚以后的姑姑算不得是至亲。
姑姑拉着我的手说,爷爷在临终前只说了两句话:“你要照顾好小强,管他口吃的,不要不管他”。
姑姑今年71岁,她把同样的话告诉我:“不要怨恨你爸爸没出息,他尽力了。等你混好了,不能不管他。我老了,以后就要靠你的照顾。如果实在觉得费劲,就送去养老院”。
这是我第二次哭,父亲是有福的,有这么多人关心他。
姑姑带了饺子,父亲喉咙发出了信号,他想吃,但是他只能打营养液,我们在旁边告诉他等好了再吃。我也没有吃几颗,算是过了年。
我贴在耳边,告诉他:“你看这么多人关心你,你要赶快好起来,大家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忙。”
26日至29日,初二至初五。
我和姑姑、姑父排了班照看父亲,一天睡6个小时。
门诊前面有几株山茶花,开着,前几天没有发现。父亲的病,肉眼可见地恢复,喉咙处的伤口不再咳血,脸上也有了血色,眼里有了精神。
医生告诉我们再过半个月可以安排出院。
发个朋友圈:保佑我的爸爸,保佑他平安,要让他快快恢复健康,配了一张佛的图片。
我觉得我不信这些,不然就该手术第一时间发这个朋友圈。
可是,看护工作任务依然很重,父亲的肺就像是痰的加工厂,源源不断从喉结的伤口喷出来。
父亲的病没有大碍。后知后觉,从手机得知肺炎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再下去充饭卡,才发现医院没什么人,只有发热门诊是最热闹的。在医院呆了这么久的我,竟然不知道。
每天早上起床后、晚上睡觉前,我会单曲循环一首《祈祷》,祈祷我的父亲早日恢复健康,祈祷瘟神和疾病早日褪去。
30日,初六,早上的时候天气有点阴沉。
病房里面又住进了一个口底多间隙感染患者,看来网上说的“极其罕见”有夸张的成分。
手机收到了腾讯新闻的简讯。截止1月30日12时,云南全省累计报道确诊病例76例,昆明占了23例。这个时候才觉得医院是个危险之地,发热的都要来医院,那我摘下口罩猛吸新鲜空气的时候,是否病毒已经随风潜入肺。那姑姑呢,姑姑家的小孩子呢,不会有事情吧?我心想,父亲生病可真的会挑时候,反正他从来都是那个“不合时宜”、到处添乱的父亲。
病房里面“嗬嘍嗬嘍”呼吸道的声音,让人觉得烦躁。
姑姑本来是要带小侄子回家,回山东看外婆。因为父亲的病症,导致外公外婆两个老人守着空荡荡的房间过得春节。听说打电话的时候,外婆哭了,嘴里一直念叨:你不回来,这个年就不叫年了。都怨你,害人精。
过年的时候生病,还生这么奇怪的病,该回家的回不了家,该工作的工作不了。家里就像一个运行正常的机器,父亲这个螺丝一松,机器就散了。母亲也是坚持不下去,才离开的我们,不然三口之家该多幸福。
我对父亲是有抱怨的,心里闪过“早知道放弃就好了”的念头,不然不至于拖累这么多人。他平时也不懂得照顾自己,去养鸡场工作就能冻感冒,去卖力气就能把膝盖累到积液,住院费用还没有结算,应该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父亲永远都长不大,永远都要让人操心。
病房里面有人抽烟,是病人的家属。父亲挺了挺上身,手模仿抽烟的动作,凑到嘴边,然后“啊啊啊啊”叫个不停。
“还想不想治,不想治回家,觉得大家容易就抽,抽死得了。”我本来就郁结的情绪,来了个大爆发,一脚踢飞了放在病床旁边的尿盆子。
病房里面的另外家属过来劝我,让我不要对病人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和父亲说:“不然放弃吧,不要治了。”
父亲摇了摇头。
我和父亲说:“这样大家都累,我看着你受罪,你自己也受罪。”
父亲沉默着。
我知道,他想活着。即使拖累着别人,即使活着也是赖活着,也要活着。这就是人啊。
“那你就要听话,出院以后不抽烟,照顾好自己。”
父亲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是生的希望。
我知道对于父亲,他没有办法照顾好自己,可是他点点头,我也会很欣慰。我打电话叫姑姑不要来医院了,最近疫情严重,医院危险。可是姑姑还是准时来了,她说不放心父亲,想来看看,也怕我辛苦,谢谢我一直这样照顾父亲。

 后记 

立春已经过去了,父亲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出院。这个冬天很漫长,却也很短暂,因为春天就在不久的将来。可是属于父亲的春天,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雪莱的《西风颂》,不要忘记寻找希望的光明,不要忘记,黑暗之后就是黎明。
如同凋零的枝叶催发新的生命
让我这诗歌的诅咒
如同火塘里飞出的火星
尚未熄灭,把我的话传遍人间,
让预言的号角在我唇间奏鸣
吹响那沉睡的大地!哦,西风,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文章不代表平台立场
作 者 | 贾录人
编 辑 | 陈麻薯
设计、排版 | 子  群
图片 | 电影《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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