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封城那天,我在上海看《巴黎圣母院》的千秋场,观众席冷冷清清,在文化广场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开场前受理了五百多张退票。当时没想到的是,这个行业的巨大损失里,也有我的一份。
我是戏剧舞台的“散装人员”,编剧、舞监、演员都能做,并且一直都没有签公司,靠接项目养活自己。那几年里,圈子小且关系紧密,我总也不愁接不到活儿。但随着疫情来临,演出项目借二连三取消,我的2020年在年初已经挂上了白旗。我一边吃着积蓄,我一边把所有招聘软件都逛了一遍,发现就业市场并不需要一个无所适从的戏剧人。划着屏幕,觉得自己是在看一个比自己多变化了十年的世界。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读本科,紧接着又读了硕士学位,2010年离开校园开始工作,之后从未远离舞台,也从未想过要离开舞台,所以也没有“另一手准备”。在舞台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已经一路自由自在地晃过来,一不留神就晃到了33岁。以我的年龄,无论在哪里都应该混到中层了吧。“资深运营专家”、“高级编辑”……这是我没有接触过的职业世界,我好像很难把自己和那些高大上的名头联系在一起。我试着投了一些不限经验的岗位,甚至下调了预期。依然回应很少。“大不了去摇奶茶!”有时候我会这样安慰自己,但走在路上,看见奶茶店也开不了工,只能回来继续投简历。每每面试,我都要被迫重新面对一遍自己在就业市场毫无优势的事实: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相关的工作经历,还在一个尴尬的年龄……我能感觉到视频那头的犹豫,我说不出更多的话来解释我自己。面试时,对方随口说的“我们团队都是90后”被我翻来覆去反复猜很久,“什么意思?是在嫌我老?”这些年本来已经很少为年龄焦虑,父母催婚我也岿然不动,没想到这个转折点上,我对这个数字分外敏感了起来。生活里的朋友基本上都是同行,谁都好不到哪里去。有人直接薪水下调到勉强支撑房租;有人和我一样,还在求职市场寻寻觅觅一无所得;但也有人索性闭门开始创作。这个时候,“有没有积蓄”把我们分割在了不同的世界。不愁生计的开始潜心修炼,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的,只能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有朋友问我要不要试试主播,我想反正每天蓬头垢面在家看招聘,也没什么事,就试试看吧。直播公会和我签约的时间是每天晚上18点到24点,语音直播,播什么内容随意。公会给我们新晋主播开例会,教一些基本话术。比如,“小耳朵”(用户)进来了,要怎么打招呼;互动时,怎么暗示他们刷礼物;PK的时候,怎么让他们给你打榜。万变不离其宗,”就是一定要坚持播,让他们习惯你的声音,心甘情愿给你们打钱。”和我签约的经理每周都要强调这点,“一定要坚持啊!”视频里,我看见她攥紧拳头挥了挥手臂,像成功学教母。我以为语音直播能比视频直播轻松一点,不用露脸,没什么压力。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一连说话6小时,关闭直播之后脑子完全缺氧,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站起身像宿醉一样天旋地转。
一开始,我的直播内容是给大家读书,希望给到疫情期间的人们鼓励和陪伴。经理出来叫停:“直播间不是你搞文艺的地方,留不住人,就没人给你刷礼物打榜!”有人进来,我就得先停下来和ta打招呼,“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你的名字好有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今天忙吗?”唯一我可以休憩的时刻是,如果我实在不想讲话,我可以说,你们想听什么歌,我放给你们听。
即使公会教了话术,即使我也承认我和用户间的交易关系,但是我还是不能摆脱心理的不适。昔日当演员的时候,专注自己的台词走位和动作,下面的观众看在我眼里,却又和我隔着无形的墙。我进入戏里,想探寻的是人间最深刻的悲喜剧的内涵。而当主播的日子里,我和每一位来人说翻来覆去的口水话,心里一边盘算着,什么时机开口要打赏比较好。我倒也没“清高”太久,主播圈子里有一套现成的讨赏公式,后来竟然也顺口溜似的脱口而出了。有时候我们会“打PK”,系统会随机分配一名主播和我PK。进度条画面就进入对决的状态,比拼的就是两位主播粉丝刷的礼物量。通常这是一个号召粉丝给刷礼物的好时机:“PK到一半啦,对方主播现在有好多礼物,天呐我会不会落后?!”到了赛点,“偷塔偷塔!”大家哗啦啦一起刷礼物,赢了直播间就一阵欢呼。你看,这不仅利用了听众对你的情感连结,还利用了人的胜负欲。在直播间,发现在“河蟹”面前,人发明黑话的能力是无限的。常有陌生人一上来就问“kpp吗?”“大秀吗?”“能带出去吗?”不懂就问。问了经理,才知道是行业黑话。大秀,单独激情裸聊。KPP、嗑泡泡、嗑炮都是一个意思,有炮字应该不难猜。我以前难得听到这样的话,深感这个世界不适合我。一个星期以后,我就没再上线开播了。经理也没来问过我,大概她已经习惯了主播们来来去去默默离场。
我想找一份能走出家门的工作,每天闷在家里,觉得人也打蔫。
投出去的简历全部石沉大海,我决定边打些零工边等消息,也可以作为一种生活体验。选定的第一站是家附近的便利店。店长说,本来不打算招人了,一名男店员的老婆快生了,他要回老家。我作为替补男店员的角色开始了我的便利店打工之旅。和我搭档的女孩看不出年龄,我觉得她甚至未成年。她有时会故作老成,说:“就是因为你原来都没干过体力活,所以做事不中用。”、“你以前学的那些东西没什么用。”虽然知道只是小朋友的玩笑话和口头禅而已,还是会感到苦闷和悲哀。一来因为还没成年的她打心眼里觉得知识没用,二来有知识的我也没法向她证明知识有用,不然为什么和她站在一起打工?白班和夜班的交接时间是早上八点和晚上八点,一天12小时,一天150元。每天早上五点,面包车来卸货,先要搬运蛋糕之类的冷藏商品,再一样样归置进保鲜柜,货仓的空气像冬天的严寒,寒凉不已,我带着困意,盘点货架上的商品。很多都市文青都对便利店有某种浪漫想象,以为会是什么故事的发生地。事实是,我在的日子从未见到任何可被捕捉的浪漫,便利店的班也是一成不变的无聊和难上。夜班的晚上,连孤独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深夜,常常只有我自己待在店里,好似身处漫长隧道中,又好像被困在时间荒野里。门外野猫野狗打架,已经是一种难得的陪伴。更多的夜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天边渐次亮起来。
店里规定,只要过了零点,当天的食品便不允许售卖,必须下架,算作损耗。这当然是公司的规定,甚至有时会派人员伪装成顾客来检查门店有没有照做。疫情中,销售额大跌,不能准确地估计好每日供货量,损耗率太高。每天夜里,要把作废的商品统统丢进垃圾袋,再拖到商场的垃圾存放处一并丢掉,我的心情很糟糕,可能是由于没有顺利卖掉它们,也可能是因为浪费产生的罪恶感。店里默认卖不完的食物可以给晚班的同事带回去,我有时也带一些走,放进公寓的冰箱里,第二天就不用做饭了。吃着口感和视觉同样塌陷的蛋糕,生菜叶子蔫掉的三明治,我切身体会了到外婆常说的谚语——补碗匠使破碗,修伞匠用破伞。难免产生一些厌弃,“下次还是花全价吃新鲜的吧。”我暗想。值夜班时候,我偷偷重温《东京爱情故事》和《悠长假期》,看到木村拓哉说,“我已经25岁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已经33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有没有人帮我按下2020年的大结局啊………刚开始,这里确实能当作一段停泊的经历,我还怀着艺术家的心态,想着这会被我写进以后的剧本中。但时间久了,我满脑子都是,行业什么时候才能复工,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段漂流。意识到这点后,我就和店长提了离职,店长没有惊讶,给我结算了工资后,咂了咂嘴:“我就说了么。你们娇生惯养做不惯这个的。”
阿梗三月离开便利店后,用一整个月的时间找到了新工作,现在她在一家书店做图书经理,工作环境很好,待遇也不错,但工作琐碎无聊,检查书是否摆放整齐,地板是否干净也在日常工作之列。
让她觉得糟糕的是,即使有了一份稳定工作,漂流的感觉仍未消失,她好像暂时被流放在那,如果结束有个期限,也还有个盼头。现在她也没有把握什么时候能够回归舞台,只能继续等待再等待,忍耐再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