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归侨的故事(第282篇) 双骑结伴攀虎山
2016年9月在曼谷获颁世界华文微型小说杰出贡献奖
老归侨的故事(第282篇)
双骑结伴攀虎山
(第二届全球华文散文征文大赛优秀奖作品)
图文/东 瑞(香港)
2014年5月受邀到香港何寿南小学签名,左为蔡瑞芬
小时候,喜欢看书。从爱看小人书到爱看大人的文学书,爱起写作。
我的梦,是不但成为一位作家,也能成为一个出版家!
那时,我人在印度尼西亚雅加达,在巴城中学读初中。五十年代末期,雅加达唐人街班芝兰的南星书店,便是我经常流连不舍的地方。父母给我在学校买零食用的钱我经常节省起来,累计多了,就去买书。
别的孩子喜欢玩其他玩意,我呢,沉浸在书内更为广泛的世界,也慢慢培养起爱写作的浓厚兴趣。大约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将一篇《阿牛》的文章投到雅加达的华人报《生活报》的副刊,发表那天,我兴奋了一整天!文学书潜移默化,令我作文也写得不错,经常得到高分,老师好评,也不时贴堂。我参加全校的征文比赛,获得冠军,奖品是两本书:苏联小说《青春》和冯德英写的《苦菜花》。
那时父亲也喜欢读书,但他读的大多是武侠小说。我们一起到快乐世界的租书摊去借,看得我们父子如痴如醉。我喜欢文字,消解了我童年的寂寞;读书,也让我变得沉静寡言;而我性格本来就内向,读书,还让我看到了文字表情达意的力量。我羡慕会写小说的人,佩服会讲故事的人,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一位能随心所欲掌握文字的人,写无数故事给爱看书的读者。
小时候,养成爱阅读的习惯,种下了想当作家的梦。
中学时期,我经常泡图书馆,进一步开拓了视野,看到了文学艺术简直就是一片浩瀚、广袤的大海。那时我已经从印度尼西亚亚热带回到了祖国,在集美中学读高中。平时在课余就爱读课外书,假期来到,图书馆便是我最喜爱的去处。冬季,我可以大半天躲在温暖的棉被中,像一只冬眠的虫儿,狂啃古今中外的名著。这个时候读到的课外书最多,也最为难忘。我多次在后来的文章谈到了这一个时期。我写过《方形文字祭》,有一段是这样的:“一个个方块字,融化为我们五千年浩瀚无涯的文化海洋,造致了大海两岸无数游览不尽、欣赏不完的人间最美丽的文化风景。你纵然划一叶扁舟,可以在魏晋南北朝那绮丽精致的亭台楼阁稍作停留小憩,又怎么可能攀登上唐诗宋词的高山峻岭,将所有美丽文字的极致全部领略?你即使将孔子老子庄子等诸位巨人的人生哲学像读着一座座大山那样读完,恐怕会又兴奋又疲倦地迷失走不出来;你或者一部诗经在左手一部楚辞在右手,往往感到艰涩高深的同时,又被其中的神秘和美丽吸引,久不释手,永无倦意。······几万个方块字,每个字都是变幻无穷的魔幻元素,融化成我们最深沉的惊世文字海洋!”我写过《遥望大海》,里面有一段是这样的:“一系列大文豪的名字早在少年时代在我心中扎了根。托尔斯泰的三部曲,简直就是三个大海洋,规模庞大相当于俄罗斯这样的大国家。《战争与和平》里的千军万马,《复活》里的罪与犯罪的救赎,《安娜·卡列尼娜》对不道德婚姻的探讨,思想都很博大,直接触及几百年人性深处的探讨,令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作者为‘空前绝后的艺术大师’,高尔基甚至认为‘不认识托尔斯泰者,不可能认识俄罗斯。’虽然只是三部,但部部经典。这是以深度和广度取胜。再看英国那被称为全世界最卓越大文豪之一的莎士比亚,一生写了三十八部戏剧,几乎部部都精彩,他的戏剧就是一个大海洋;法国的巴尔扎克,一生创作了九十一部小说,创造了两千四百七十二个性格鲜明的人物,总称为‘人间喜剧’,被誉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百科全书’。《全唐诗》里的诗词就多达四万八千九百多首。南宋诗人陆游存世的诗词就多达九千三百多首,它们都是含金量很高的大小海洋,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瑰宝。······我也钦佩一生只有一部大作品的人,如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长篇《红楼梦》就是一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式的伟大不朽作品。全书768个人物栩栩如生,他们就是封建社会里各层人物的缩影。肖霍洛夫一部《静静的顿河》也就足够让他屹立文坛。”
我喜欢文学,非常入迷。如果有机会读大学,一定要读中国语言和文学;如果能拿起笔,我希望也可以写好多好多的书,成为一位作家。
走进青年岁月,成为大学生了。读好书成为任务,但对前途感到一片迷惘,因为虽然依照心愿入读了大学的中国语言文学系,然十年文革动乱对许多人都是噩梦和灾难,对我这爱书人更是狠命的一击!所有图书、所有古今中外的精神读物都成了封资修的毒品。在那没有书读的日子,我的心一片灰,常常感到如同一粒微尘,被吹落、遗弃在黑暗的角落,不但外面的世界不知道,连书内的世界也不知道了。·····多么希望雨过天晴,阅读文学作品的日子重来!
我有点迷惘,满怀不舍地,与另一半瑞芬携手跨过罗湖桥边境线,落户在香港。从1972年开始,我做过不少工种:玩具装配工、苦力、打蜡清洁工、印染厂的染布工、木行经理……我什么工作都愿意做,只要凭自己的双手谋生,我就不觉得可耻;可是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似乎有所缺,我命中应该与书有缘。
十年文革过去了,书的出版渐渐又恢复了。不少我曾经喜爱又失去的书我又买回来了。我常常到书店做蛀书虫,站着阅读,慢慢注意起一家出版了不少文学书的小小出版社,我不自量力地写了一部至今想起来还是会脸红的中篇小说,还写了封信,和稿件一起寄到那家出版社。没想到出版社经理收到,不但见了我,为我修改,愿意为我出版,还问我愿意不愿意在他们出版社做事。这令我喜出望外,当然是求之不得啊!因此,尽管小出版社很小,社址设在一栋破旧的唐楼底层,职员也只有几名,但这是我接近文化、接近出版业和文学的重要第一步,无论如何艰难,无论分配给我的是什么工种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我喜欢。我被分派做图书推销员,每天公文包内装着三五本新书和再版书,走遍香港大街小巷的大小书店推销。我喜欢这份工作,还有什么事比推销健康的精神食粮更有意义的呢?
从爱看书、爱买书,发展到推销书!那时已经有人愿意出版我的书,这已经不是梦;开出版社,才是更大的梦!我的雄心壮志是,将来,不但可以出版自己的书,还希望为别人出书啊······
几年后我因为一次《书与我》的征文比赛获得冠军而进入一家大出版机构做事,被安排在宣传部,依然是做推销书的工作,不过,形式已经不同,已经从跑腿推销改为动笔宣传了,为公司发行的好书写些短小的书介;不久我从公司的四楼调到十一楼,做起一本读书杂志的责任编辑。当杂志结束使命时,我的工作还在继续,在该大公司属下的机构做图书编辑。这些岁月前前后后都有八年。
至少有五六年的光景,我利用上班提前一小时、中午到大排档吃鱼蛋面后的时间、下班人家排队等车的时间,跑到大牌档或快餐厅写稿,我许多连载的小说都是用这每天偷来的两三小时时间完成的。长篇连载而外,我也写了不少短篇和散文。除了为自己的写作打下了基础外,我也赚取了一些稿费,弥补了我薪酬的微博和家庭生活费的不足。
当机构以莫须有的理由放弃我时,我没有放弃自己。
当海外一个朋友投资香港,拥有一个小小写字楼,愿意借出让我们下海做任何生意时,我和另一半芬没有犹豫了。不走出一条新路,更待何时?
我说,做出版吧!我说,我们分工,你做董事总经理,管一切;我做董事总编辑,管编务。另一半芬说,好,我们就那样办!我说,如果我们失败了,我就再去打工吧!我们知道文化出版像是一座虎山,途中荆棘满布,危机重重,山路艰险,纵然跌个鼻青脸肿、浑身鲜血淋漓也是毫不奇怪的。
我们用有限的资金开始出版一些健康的儿童文学、青少年课外读物和纯文学书籍。最初的几年由于我们籍籍无名,局面打不开,直到我们出版一份书讯小报,将它寄到学校,我们这家小小出版社才广为人知。于是,开始有老师约我们到他们学校展销。我们感到很兴奋,那三年来,不仅为了生存,也是为获一分真知,我们足迹遍及元朗、屯门、青衣、葵涌、荃湾、沙田、柴湾、北角、新蒲岗、慈云山、横头锄、九龙塘、何文田、彩虹……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区,出出入入中小学几百家。也许不敢说出诸十分的自觉,大概是严峻的形势迫人,迫得你非要这样做不可。如果你的时间、精力、金钱大都投入到「书」这种产品上面,只管生产而不顾推销,大部分书不过成了装订成册的废纸,那么,有一日我们会发现自己被成吨的书埋死,再也爬不出来。
我们只有三个人,有时需要将书搬到四褛的图书馆,书展就在那儿举办。好家伙!楼梯的梯级,不但陡,而且高。书不是一本一本的,而是几十箱,一箱一箱的。有的用新奇士橙箱,有的比橙箱还大。捧抱第一箱时浑身发热,气也不大喘。可是捧上第二箱第三箱直上四楼时,腿儿已发酸变软,我真担心脚一踏空,猛不防整个人摔下来。 常常是:在一小时前我因拚尽牛力弄得全身污浊巡遢,一小时后已是另一番景象了:换上了雪白的白衬衫、佩系了鲜艳的领呔,外加深蓝西装,坐在售书旁的小枱边了。小枱摆有石头印章、印泥。打正名堂:作家某某为同学签名。
出版业不容易啊,出版一本书,难,推销一本书,更难!如果说出版一本书只要有资金就行的话,那么花费口舌劝说人家买下那本书,更需要一点高明的技巧了!如果不是最佳拍档、我的另一半瑞芬在一侧勤力介绍、不厌其烦地告诉同学们坐在这里的就是东瑞,他在你购书之后将为你签名、题词,我一类的写作人真羞于推销自己的作品。
我们俩装着互不认识,很少人知道我们是夫妇的身份。这样,大大方便另一半芬向学校师生推销我的书。九十年代,我的书已经出版出版近一百本了。
我们在学校的展销,有时生意很少,同学购买力有限,结果两天的展销书只卖了十几本,但是我们不灰心。我们希望学校重视,给同学看书选择的机会,建议由老师带领学生进入礼堂的展场。有的学校果然做得认真,进展场的队伍秩序井然,然后由六七位早就安排好的、被指定协助维持秩序的同学充当司仪说几句有关书展的话,包括今日有某某作家来为同学们签名之类。煞有其事,认真负责,令人好生感动。在一所怎样事先估计,也估计不到会出现那种热烈情况的屋村小学,终于迎来一个“出版人的盛大节目”!是日学生来领成续表,由家长陪同。校长和主任希望藉此让他们接触图书,推动一下读书风气。他们为免学生拥挤,将书展当放映电影一样。把学生分成五批放进来。当一批进入地下操场时,外面有一批在焦急万分地等待。铁闸门一开,像是洪水冲裂堤岸一般,展场顿成了闹哄哄的市场! 收银处排起了三条长长的人龙。辅币到银行换了一次又一次!
最令人难忘的是我们到了许多出版商不愿意去的离岛——长洲展销。我们只有三个人,将近二十箱的图书艰难地搬上船,到了长洲,又只是三个人齐力把书推上高坡,才慢慢地推到学校。小陈一向是开车运货的,也管货仓;另一半芬是董事长,也是收银员;我是总编辑,也是业余写作人,此刻,三个人都变成了男女苦力。学校老师看到我们满身大汗,非常感动。头天生意不好,第二天老师发动“一人一书”,结果展销掀起高潮,书展结束时,十几箱书只剩下几箱。
在那艰苦的、拼搏的岁月中,我在业余不忘写作,写了不少散文、小说、评论和儿童文学作品。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我的书已经超过了一百三十种!
从自己买书看书,出自己的书,到出别人的书、卖书、推销精神食粮,这一条路走得不轻松啊!
最令人高兴的是我们出了不少新人的第一本书,尤其是儿童文学作家的第一本书。能出书太不容易,这种鼓励的力量很大,不少作者就是得到了鼓励,成为他们写作的转折点,令她们走上了创作之路。我们也取得了香港资深老作家刘以鬯文学前辈的信任,前前后后为他出版了十六种著作,其中不少是被公认为他的经典长篇!香港文科大学生大必读书,如长篇《酒徒》《对倒》。
到了2019年,我们出版社走过了二十八年的历程,共出版了约六百种书,有几十种书获得重要奖项和上好书榜,我们还两度被表扬,获得“商业展关怀“的荣誉。我业余坚持创作,自己的出版社和别家出版社总共为我出版了一百四十五种书,出版区域包括中国北京、湖南、四川、广东、台北、新加坡、马来西亚、郑州、金门、等地。
我屡屡获奖,《山魂》荣获香港中文创作最高奖项散文冠军,其他还有 “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 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世界华文微型小说杰出贡献奖、全球华文散文征文大赛优秀奖、连续两届金门“浯岛文学奖”长篇小说优等奖等30个奖项。曾任海内外文学奖评审近百次。目前任香港华文微型小说学会会长、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副会长、国立华侨大学香港校友会名誉会长、香港儿童文艺协会名誉会长等。
我圆了小时候的梦想,出版了自己的书,也出版了别人的书;
我和瑞芬从爱书、读书、买书、推销书,到写书、出版书、推销书、卖书······不知不觉走了三十年的路。
每一行业都有难处,这出版的路更难!但毕竟我们曾经双骑结伴攀虎山,汗水滴淌在制造和推广人类健康的精神食粮上,可以说已经问心无愧,无悔今生,尽了自己一份微力了,既圆了自己的梦,也圆了别人的梦!
(2016年3月初稿
2021年1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