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沙子龙 | 洋·早茶夜读318
318丨断魂枪
洋金句
如果愿意
可以随时来切磋
但是五虎断魂枪，不会传
假如我是沙子龙
文/ 洋
我固然不是沙子龙。老舍先生笔下，在那以“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为背景，“走镳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代，对沙子龙究竟是褒是贬呢？对武痴孙老者究竟是褒是贬呢？世界上最难的事，莫过于看清人心，毕竟我们连看清自己的内心都很难做到。通过作者短短5000余字的描写，即便再生动，也很难挖掘出人物真实的想法。这也正是本篇小说的魅力所在，听说老舍先生本想把《断魂枪》写成10万字的长篇，却只送给读者凝炼成5000字的短篇。那么剩余的9万5000字，便是留给读者自由想象的空间，正如水墨画的留白。
我们先从实战角度出发，来分析一下沙子龙和神秘老者两人的实力。孙老者，是一位隐姓埋名的武痴，有一身的好武艺，无论是拳脚功夫，还是使用兵器，都是个中翘楚。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
【老头子非常的干脆，很象久想动手。】
“三截棍进枪吧？”
【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让王三胜使用他最拿手的枪，而自己的武器让对方来选择。王三胜使了个心眼，选三节棍——这是最难掌握的兵器之一。而老人家并无二话，拾起三节棍就开始过招。王三胜出招两次，枪尖奔的都是老人要害，第一次奔老人喉头，第二次奔中部；老人解招反击，都是点到为止，——
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
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
【两个回合较量的结果，都只是】
枪撒了手，枪又掉在地上
面对对手凶狠杀招，可以用任选的武器从容化解，并且采用打落对手的武器这种伤害最小的取胜方式，点到为止。给对手留足了余地，同时也展示了自己的实力——精通十八般兵器，而且对各种兵器的使用都有足够的自信。这对习武人来讲是非常难做到的一件事。遇到沙子龙后，在自己想学艺的对象“神枪沙”面前，老人也毫不吝惜的展示了自己的拳法：
“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象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老舍先生自己是学过查拳的，这一段描述可谓是毫不吝惜笔墨，一位查拳顶尖高手的形象跃然纸上。为什么孙老者来学枪法，要先展示拳法呢？因为常言道，“练枪先练拳”，拳法是枪法的根基，枪法是拳法的延伸。老人拳法已臻化境，自然是具备学习“五虎断魂枪”的根基的。可以想象，老人这些年孤身行走江湖，为练成这一身武艺，曾拜访过多少像沙子龙一样的武林高手，学习了多少像五虎断魂枪一样的独门绝技。
再看我们的主人公，神枪沙子龙，他曾是叱咤风云的镖师，自创绝技五虎断魂枪，在二十年的走镖路上，留下无数英雄事迹，是传说中无敌的英雄。
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沙子龙并不承认他们是徒弟），只是略得沙子龙指点，也能靠在庙会上卖艺混口饭吃。他的大伙计王三胜，自视为“沙子龙手下的大将”，应是这些少年里练得不错的，在老舍先生笔下，把式打的是有模有样：
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
如此看来，前二十年，沙子龙的武艺应是可信的，毕竟走镖是要跟土匪强盗真刀真枪的搏命；无敌的名号也是可信的，走镖路上但凡输一次，别说名号，连命都没了。但，这是前二十年。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象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沙子龙说五虎断魂枪早忘干净了，那是推脱。但身上放了肉，却是实打实的，是可以作为自己不能比武的证据的。“短瘦、利落、硬棒”的沙子龙，和“放了肉”的沙子龙，还能是同一个“神枪沙”吗？而老者那边，同样精瘦，“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象两口小井，深深的闪着黑光。”这双眼睛让王三胜怕到刻意去躲避他的目光。从精神和状态来讲，老者要更胜一筹。
在沙子龙面前，老者这一套查拳打下来。我们并不能判断出，沙子龙此刻心里是怎么衡量自己和老者的实力高低的。如果比武，从感情上，我们倾向于沙子龙会胜。但从理性上分析，老舍先生并没有给我们答案。
沙子龙内心到底怎么想？假如他认识到老者实力不在他之下，或者略强于他，他会恐惧吗？不会的，二十年走镖生涯，他的胆魄不会惧怕任何挑战。会有所顾忌吗？一定有，但他顾忌的或许不是输赢。当年走镖使枪，属于“业务技能”；而 “神枪沙子龙”的无敌名号，那是镖局的“招牌”。现在呢，他是客栈老板，讲究以和为贵，要“笑迎八方客”，他不想招惹是非。如果比武，就算赢了又怎么样？吸引更多人来向他挑战？闹得客栈鸡犬不宁，没人敢光顾？又或者吸引很多人来拜师，干脆改行开武馆？不存在的。那时还没有把武术作为国学，拜师了还是要管徒弟饭的，不走镖，徒弟们学了武不还是要靠打把式卖艺、卖大力丸来糊口。何况他从来没承认收过徒弟，而且对外早已不再展示枪法，只在夜深人静时，关上大门悄悄练上一套枪法过过瘾。
沙子龙虽然爱枪，但他并不是孙老者那种武痴，他更加务实。在他心里，他的枪，他的枪法，是和走镖这一行当浑然一体的，那才是他、他的枪、他的枪法的用武之地。现在不走镖了，没有了用武之地，这杆枪，这套五虎断魂枪还有什么意义呢？传给徒弟拿去卖艺、或者传给孙老者，拿去比武，这套枪法就有意义了吗？对于沙子龙来说一样没有意义。他和他的五虎断魂枪，在他心中只属于走镖那二十年，只应该用来刺杀盗匪、保镖护镖。现在呢，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的时代，镖局都没了，他早已将这套让西北一带土匪豪强闻风丧胆的枪法封入了那二十年的历史，他要保护那段完美的回忆。
孙老者，在老舍笔下是个更为执着于武学的武痴，和沙子龙不同的是，他不在乎习武用来干什么，或者本就没想过习武用来干什么，他只在乎武术本身，只想不断的学习、比试、提升，单纯从一名武者的角度来讲，他已到了很高的境界。我认同白水说的，他肯定“不愁饭辙”，家里有钱，要么有矿。他一把年纪，早已不在习武的最佳年龄，而且已经练就了一身本领，只要他想，估计早已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早已打出不下于“神枪沙”的名号。但他偏偏要隐姓埋名，放低身段去和街头卖艺者过招，千里迢迢去拜访其他高手，只为求教一招半势，也实为难能可贵。虽然在梅子酒看来，他这样直截了当的要求比试，要求学枪法，显得有些唐突；主动展示自己的拳法以证明自己够资格学枪，也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不合礼数。可是，我想老舍先生或许并没有刻意把孙老者往一个冒失的“踢馆者”的方向去描写。比如：
在战胜王三胜后，他没有主动提出要去会会沙子龙，而是王三胜不服气，主动报出师傅沙子龙名号，替“老师”约战孙老者：
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 “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在同王三胜赶往沙宅的路上，孙老者同王三胜说话很谦和，说自己家乡是小地方，说枪这种兵器难练，鼓励王三胜说他练得已经不错了：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下了擂台，孙老者说话和气，很中肯的点评出枪这种武器是难练的，并鼓励王三胜说他练得并不坏。
在与沙子龙见面后，他期待对方主动提出切磋，却没想到沙子龙竟会客气到如此出人意料：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三胜，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
“神枪沙”这一步退的相当大，但老者一心为比武学艺而来，没的选，只能直接说明来意。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孙老者的心里该有多么失望。但胡子嘴动了半天，他想说什么呢？我想可能有很多不客气的话憋在心里。但他始终忍下了，自始至终没有半句无理的话。只是一句“打搅了，再会”。
我还记得《叶问》电影里，樊少皇饰演的金山找，到了佛山第一件事就是带着砍刀去人称“佛山最能打”的叶问家踢馆，见面就是连珠炮的挑衅：
“叶问是是不是怕了不敢跟我打？”
“我听说咏春拳是女人创的拳，我看挺适合你。”
“叶问，你还真怕老婆！”
“叶太太你放心，我不会打死他的。你要担心，我让他单手，再不行让他双手！”
“佛山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这么多练拳的竟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最后气得一向反对叶问练拳的叶太太“命令”叶问出手，把踢馆者狠狠教训了一顿。金山找这种嘴炮挑衅还不算什么，上门比武的也常有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的，不想切磋你也得接招。
在“以武会友”这种大概率要动粗的事上，他提出比武，被沙子龙婉拒；要求传授五虎断魂枪，又被婉拒；在展示过查拳根基，表示过诚意后，当他再次要求传授枪法时，沙子龙决绝的说道：
“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
他是想说什么呢？一定有很多不客气的话憋在心里。但他终究忍下了，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半句无理的话。最后只留下一句“打搅了，再会”。所以，孙老者这次拜访，已算是礼数周全了
上面说的足够多了。现在回到最初的问题，假如我是沙子龙。如果我是穿越过去，变成了沙子龙，有着沙子龙的武艺，“镖局改成了客栈”，“身上放了肉”，现在遇到了孙老者，我会选择支走王三胜，和孙老者改约一个时间，两个人关起大门来秘密比武，这次比武和输赢结果双方都不许外传。让孙老者选择最趁手的武器，和他尽情切磋一番。无论输赢，请他在最好的馆子吃喝一顿，听他讲他学武的经历，给他讲五虎断魂枪和走镖路上的故事。我会跟他说：“如果愿意可以随时来切磋。但是五虎断魂枪，不会传。”心里却想着：“或许有一天……”。
但如果我不是穿越过去的，如果我就是老舍笔下的沙子龙的话。孙老者现在抱着拳说“教给我那趟枪！”
不会有丝毫犹豫和纠结，我仍然会走下台阶，也抱着拳说：
“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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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0~2019.6.16
「断魂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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