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綸室詩詞鈔》序
劉夢芙，1951年生，安徽嶽西人。現為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安徽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安徽師範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安徽省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著有《嘯雲樓詩詞》、《二錢詩學之研究》、《二十世紀名家詞述評》、《近現代詩詞論叢》、《近百年名家舊體詩詞及其流變研究》（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嘯雲樓詩學論叢》等，編有《二十世紀中華詞選》、《中國現代詞選》，主編《二十世紀詩詞文獻匯編·文論》、《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別集叢書》、《當代詩詞家別集叢書》、《安徽近百年詩詞名家叢書》共六十余種。
以趙君松元之介，余與潮州頗結勝緣，十五年間十一度來遊，多識詩壇俊彥，陳偉君為少年英秀。酒邊酬酢，君每首倡聯句，或出詩索和；余有詩詞，君則次韻以報，交契忘年，遂成莫逆。君於三載前選注饒選堂先生絕句成書，命余弁言；今又以所撰《彌綸室詩詞》寄余云：吾之詩將付梓，子不可無序。余奚敢辭。君天資穎慧，自言髫齡居外家受舅氏啟沃，乃嗜聲詩。及稍長，力學之餘游贛之匡廬；肄業上庠，又負笈沽上，詩得江山之助。供職饒公學術館頤園，數年後調入韓山師院，治學之暇，吟詠寄其心志。十餘年間，得詩三百餘篇，詞七十餘闋，都為一集，矞矞皇皇，可謂三十而立矣。余燈前諷誦，不禁擊節，謂君詩若見龍在田，嶄露鱗角；又若豐城劍氣，光焰燭霄，假以歲月，必當或躍於淵，飛龍在天也。君之詩，五七言古近體皆工。七古《放歌》、《雪中登恒山醉賦》、《贈陳彪用蟄庵汪子賢宅菊花韻》、《題天柱山用昌黎謁衡嶽廟韻》諸篇，取式太白，益以杜、韓，天骨開張，氣象蒼莽。然五古尤較七古篇什為富：《選堂饒公九十壽詩用昌黎南山詩韻》乃百韻千言大篇，履險如夷，字字穩愜，已見力能舉鼎；復有《讀嘯雲樓詩詞感賦步汪子茂榮同題韻》為百二十韻，江海奔騰，魚龍變化，兩篇一次古人韻，一次今人韻，皆自出機杼而瀾翻不窮，洞精駭矚。短章歷落，則有《頤園集》和謝康樂詩三十一首，用昔賢之韻而每篇之題材意境全新，繪景狀物感事抒懷中兼融儒釋道之哲理，風格或高古或沖淡或雄奇或清綺，筆花紛吐，四照玲瓏。其他若《拙庵師過津門小聚別後有寄》、《夜讀》、《山間小憩》、《母哭》、《戊子端陽都門快晤張兄青雲別後有寄》，渾樸兼以俊逸，《母哭》哀汶川地震，殊見民胞物與之悲。相較而言，君于五古致力尤深，自漢魏六朝三唐以迄近代，均汲其神髓而烹煉，自成高格。七言近體，則絕句最具靈心，紫簫縹緲之聲，紅豆纏綿之約，瓊思玉想，海恨雲愁，《零雨集》中諸作最佳，無愧“當年小杜”之自許，神韻有似漁洋而寄情遠為深摯。七律或為單篇，或為組章，抱天下之憂，郁書生之憤，煉句屬對之精，劌心鏤骨。諸如“石塔新妝收白骨，鏡臺失語鑒蒼生”、“心燈獨照幽林寂，一點靈明載我歸”、“十年貞待風前字，一線春從柳上還”、“雪化殘垣抵死白，松橫絕壑破空青”、“爭殘腐鼠成三歎，劫過紅羊罷五噫”、“屠狗誰同醉燕市，燃犀客獨涉長河”、“絃歌寥落悲存古，招隱沉哀逼小山”、“哀盡高丘無好女，詎期叔世見斯人”、“九點齊煙春去遠，十年秦火我遲來。披霜坐待堅冰至，數蕊紅梅帶血開”、“雁翅孤撐霄墮白，日戈難挽野流紅”、“流星擊海荒荒白，殘燭延春故故紅”、“一管聊窺斑似豹，十年勿用恐成龍”、“放言四海無容地，破夢千星有墜聲”、“過時夢付風前鶴，入世心如釜底魚”、“月下優曇爭一白，眼中琪樹半成丹”、“其如黔首芻成狗，已矣紅潮夢作漚”、“戮殘楚戶無餘種，老去周天久絕情”、“九牧堅冰成獨履，一窗古月照無明”……才華鍛之以工力，聲色兼備，起前賢於地下，亦當許為勍敵焉。《零雨集》中相思之作，“難遣紅愁成刻骨，欲傳青鳥惜無翰”、“心光剖盡還明月，照澈天南湘子橋”、“袖裏錦箋空待字，夢中芳草綠成詩”、“到無言處風牽袂，似有人來月墜裳”、“夢遲鬢綠鬆難挽，茶冷愁紅澀自嘗。……乞將解佩纖纖手，試解人間百結腸”、“銅綠結愁除更密，淚紅滴夢恐成真。從來怯過城南路，墜盡桃花祇一顰”、“臂失畹蘭三世白，魂銷巫雨一簾寒。吹殘海誓風尤白，寫破心痕句自丹”，亦復獨鑄瑰辭，情深一往。至若五絕《古意》十二首，有《古詩十九首》兼《子夜吳歌》之遺響，語愈樸而情愈濃，足見為詩取徑之廣。夫詩人之心，渾涵萬象，放之可彌六合，卷之退藏於密，愴懷青史，憂患蒼生，英雄意氣與兒女柔情原為一體；辭章聲韻之妙用亦存乎一心。而體式之豐簡、風格之變化，以真善美為歸依，無論新舊。阿偉以詩人之心閱世，才情茂而識力超，諸體工而境界拓，拔戟一軍，嶺東獨立，得不謂奇傑哉！君少年英特，才固過人，而根柢則深植於典籍。慨乎革文劫後，元氣衰微，三十餘年來耆舊凋零，士無圭臬，詩詞大言復興，而遍野黃茅白葦。宗朱頌聖、風雅全無之“老幹體”勿論矣，互聯網所謂創新求變者，大多不通經史，棄絕本源，有若錢公仲聯《近代詩評》所譏“妖態百端，意存駭俗，襞績怪險，文飾淺陋”，腹笥尚遠不及晚清民國間為詩之末流，每變愈下，徒恃網上傳媒之迅、普及之廣以欺天下不讀書者。夫吾國之詩人未有不虛心向學，屈子《天問》，可見其學問之廣博；少陵明言“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天才如太白、東坡，亦博通群籍。有清一代，詩學中興，大家名手，星光燦爛，詩人與學人二而一之。民國詩壇名家徐英先生云：“詩有四正。性情宜正，志向宜正，是非取捨宜正。性情本諸天，志向本諸人，本源出於學問，是非取捨本於識。”又云：“夫讀書非為詩，而學詩不可不讀書。不讀書則詩識不高，不讀書則詩力不厚，不讀書則詩學不富，不讀書則詩思不雅。子美詩無一字無來歷，讀書多也”（《詩法通微·學詩總略》）。蓋“文革”即承“五四”所謂“文學革命”之風而變本加厲，蔑視吾國積數千年之文化，今日略能識字者惟知白話，小有才情作詩詞者多不讀古人書，浮花浪蕊，朝夕變滅，安見其可大可久乎？君痛慨於斯，沉潛經史百家，吟詠與治學，並行不廢。已成《嶺東二十世紀詩詞述評》、《饒宗頤絕句選注》、《饒宗頤辭賦駢文箋注》、《四如堂詩集點校》諸著，編校《詩詞學》、《饒宗頤研究》期刊，豐厚之學養亦融於詩作。故君詩枕經葃史，於《風》、《騷》、魏晉唐宋至晚近之詩多所取法，用典隸事，殊見淵雅。才情不違乎聖賢義理，識見有鑒於古今史實，詩人之詩亦學人之詩也。至於倚聲之道，學有專門，工詩者未必工詞甚至不作詞，君詞則頗知法度。《補夢詞》中小令遠多於長調，其芬馨悱惻之思，最得詞之本色。諸如《浪淘沙》之“剩有無痕春夢好，不減溫柔”、《鷓鴣天》之“當年綺夢飄零盡，可在晶晶草露間”、《浣溪紗》之“梨頰減妝憐晚鏡，銀針呵凍織寒衣。一簾新月要人歸”、《西江月》“相看無語是伊麽，淚眼盈盈有我”、《減蘭》“生小羅裙，綠作淩波一段雲”、《臨江仙》“可堪燈下認初逢。秋波才一剪，心雪已先融”、《卜算子》之“一片輕紅墜有聲，別是傷春句”、“點點流螢幻綠眸，照見眉心翠”、“守到春心化絮飛，去便由他去”、《踏莎行》之“念奴此夕不勝衣，為郎聽盡江南雨”、《玉樓春》之“百年能得幾憑欄，憐取風前雙語燕”、《清平樂》“忍把素衣換了，珠簾卷下春寒”……情為《零雨集》中兒女之情，好語如珠，而較諸律、絕，刻畫昔時戀人之形態，尤覺生香活色，筆有化工，的為詞人之詞。長調則風格意境頗有變化，如《賀新郎》謁丁日昌故居、《水龍吟》祭黃公度之慷慨悲壯踵武稼軒，《水調歌頭》“人間此何世”、“和嘯雲樓主人”之高朗曠放神似東坡、于湖，《探春》有贈、《法曲獻仙音》“裙影飄春”、《琵琶仙》題垂虹感舊圖之婉麗幽咽出入清真、白石，《百字令》遊九寨溝繪山水之清幽有類厲樊榭，均見詞筆之繽紛多彩，不拘一格。蓋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詞之聲律亦嚴于細於詩律，雖不妨雄放而絕非粗獷叫囂，君作小令長調，皆因題立意，謹遵律法，得各調之體氣，才人之詞而不離學養，是以積厚流光，根茂實遂也。《金縷曲》“詩詞網充斥輕薄之作感賦”云：“……舌弄鳩腔三流調，也學愁生南浦。算老嫗、慚他叨絮。怪底屏前花月客，亂鄭聲爭戲良家女。藏鼠尾，布迷霧。更無大雅承千古。看詩壇、黔驢末技，巴人沙數。真善於今能持否，我欲呼天不寤。驀回首、寒鴉日暮。澤畔行吟成獨往，剩盤胸塊壘為誰吐。歌未闋，海飛雨。”因大雅不作、正聲微茫而淋漓感憤，可覘君之志向矣。《易·系辭》云：“《易》與天地准，故能彌綸天地之道。”君以“彌綸”為其室，抱負亦云偉矣。《賁》卦彖辭云：“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為群經之首，儒門六藝之一，昔賢多深于《易》理，其立身修德、察往知來皆依《易》道，“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古時士大夫以修齊治平為人生要務，詩詞乃餘事，以之陶冶情操，發抒心志。吾儕值茲劫後未寧之世，乏安民治國之能，而人文化成，匹夫有責焉。君執鐸韓山師院，固宜為往聖繼絕學，作育英才；於今日詩壇，亦當起百年之衰，恢弘大雅。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君字“渺之”，謙以自牧，行健不息，詩作與學術日進無疆，斯即彌綸之道也，君其勉旃！庚寅年冬，余與王翼奇、楊啟宇、熊盛元、段曉華、龔鵬程諸君發起成立持社，以“詩者，持也，持人情性”為志。同人二十餘，阿偉乃年輩最幼者。壬辰暮春，持社年會舉辦于皖江，阿偉自潮州來，連袂登古南嶽，殊有吞吐大荒，萬象在旁之感。君有天柱山絕句云：“奔崖插石自崢嶸，上有寒松萬古橫。四顧蒼茫天久墜，孤峰絕世為誰撐？”余作四律，有句云“擎霄賴有崢嶸石，濟世還思燮理才。此地龍潛元氣在，試聽幽壑隱奔雷”；“逐鹿未銷千古夢，穿雲聊借一枝筇。吾儕偶得清遊樂，更上昆侖孰與從”，同人皆有詩，斯亦不減“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之樂。夫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為道亦廣矣哉，余是以讀君之詩，興發感動；觀君之志，兼述交誼。他日與君再續壯遊，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絕頂振衣，遏雲高唱。莊子之逍遙獨往獨來，吾則與君合道同方，聲應氣求，此樂豈非勝於叩寂寞而無聲之古哲乎！是為序。乙未初夏，西曆二○一五年五月中浣，嘯雲樓主劉夢芙撰於淝濱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