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聊的事情上很专业
人不得全,瓜不得圆,谁都有实现不了的梦想,正因实现不了,心中挂念,挥之不去。
在无聊的事情上,很专业,这无聊的事情,便是梦想,而一旦成为职业,兴致骤减,甚至厌恶。郑板桥自二十岁中秀才,至四十四岁中进士,怀治世安俗之大志,历经二十四年艰辛科考路,读书入仕可谓一生追求。然一朝担当角色,与世俗主流观念大异其趣,秋光都似宦情薄,倍感不宜,此心有移,山色不如归意浓,一般排斥,横拒胸中,遂辞官归里,重操旧业。其早年曾有扬州鬻画经历,做官后,绘画转为心中的挂念梦想,直叫人以为诞妄不道,价值怀疑。
1937年正月,张伯驹四十寿,于北平隆福寺福全馆设堂会。一出《空城计》,其自饰孔明,余叔岩配王平,再有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程继先饰马岱,皆京剧界顶级人物。自是各逞其能,精彩纷呈,令人目眩神移,一时盛况。武生宗师杨小楼屈尊陪其粉墨登场,张以为此乃平生殊荣,戏后送上汽车一部相谢。翌年正月十五,杨小楼病逝,张伯驹当即拟就挽联一副:“梦断凝碧池,叹百年文物沦亡,我亦下泪;艺同广陵散,问千古英雄成败,谁能传神?”桃花千尺,云天高义,连同三千元奠仪,亲自送至杨宅。其敬畏国艺,在京剧上所费心思,不知几何,若成为职业,料生存高压,奔波不竭,会使之退避三舍。
人有所好,心有所托,有些嗜好,保持业余状态,便是保持活力,不见功利,不曾指望,反倒有所成绩,成为没有更高愿望的基本生活状态。婚姻中的“围城现象”,大抵亦然,“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多少夫妻,要死要活走到一起,未几,死去活来闹着离婚。“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李白《妾薄命》所言,为汉武帝皇后陈阿娇先得宠后被弃故事,从金屋藏娇,到长门冷宫,不过几年工夫,王安石又言:“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朋友之间,平等以待,若去朋友的公司上班,转为雇佣关系,再无平等可言。一方创业,一方就业,员工岂能与老板平起并坐,心态难免失衡。一般员工犯错,呵斥无妨,朋友则不好意思,双方皆尴尬,结果定是不欢而散。袁枚尝叹:“盖昼长则夜短,天且不能兼,而况于人乎?”
以自己的涉猎,挑战别人的专业,勇气可嘉而已。穷死不卖看家狗,专业即看家本领,疲劳与麻痹,往往使之轻率与疏忽。散步散远了,散至失踪,多因方向迷失,秩序与均衡的悖理,在此决绝,得失与选择的纠结,在此绵延。
学习时想工作,工作后想学习,学习与工作,皆非梦想,只因学习时嫌苦,工作后怕累。梦想无高低贵贱之分,精神世界之体味;嗜好无专职业余之别,暂寄心灵之场域。从具象到意象,再到抽象,多数梦想并无所指,难以描述,或只存遥远的兴趣,却是生有去处,死有归途。所谓专业,重复的事情反复做,能专注而为者,可成专家。有被迫的专业,无被动的梦想,有被动,便有放弃,有放弃,便有失落。专业无止境,向往随之,一旦梦醒,未免失落,虽如此,怕就怕在梦想的年龄段,不曾祷祝过,在职业的位置处,不曾专业过。马克思畅想的“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是梦想,也是职业,既休闲,也可生活,为赋予想象力的劳作状态。现实处境下,分工日细,工作范围便会越发狭窄,越发专业,越发无趣,行为者已很难主动找到自己的兴奋点。
人生本由若干责任堆积,此即生命的重量,梦想与专业,皆含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