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军原创丨春草(小小说)

春草(小小说)

文/相军

黄昏,扁担沟的人们手捧饭碗走出院来,一边大口嚼饭,一边大声传播着一个“桃色新闻”:春草跟人私奔了。

庄人看见春草的豁嘴哥哥领着一群虎背熊腰的本族弟兄,气势汹汹闯进牛橛家,便潮水般跟了上去。正是夏天,牛橛四仰八叉仰在院里的石桌上打盹儿,豁嘴扯着衣领把他揪下来,喝问:“把春草藏哪里啦!”牛橛急得两脚跺得山响,红头涨脸地说:“俺没藏她,俺,只跟她说了两句话啊。”豁嘴搜了一阵,果然没有。

偷牛逮了个拔橛的,春草肯定跟别的男人跑了,庄人猜测。“扁担沟里浪不开她了。”喜鹊婶气愤地嚷:“自己定了男人,还到外面找野汉子!”“哼!你懂个屁,这叫自由恋爱哩。”喜鹊叔白着眼球接过话茬。女人们拍手打掌笑起来,有的噎得翻白眼,有的咬破了舌头。“这回扁担沟有好戏看啦。”喜鹊婶眉飞色舞:“人家刘三木匠是拿姐姐换的,能吃这哑巴亏!”

只有梆子老爹一声不吭,把烟袋锅子磕得梆梆响。

那天,春草吃过晚饭,梳着辫子走出门来,正遇上牛橛。牛橛和春草同岁,从小死了爹娘,吃百家饭长大,没上过学,却谙熟经营之道。牛橛在县城承包了一座豆腐坊,每天挣个十几元,一人吃饭全家饱,日子过得倒也松宽。

牛橛和春草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可牛橛从不敢越过春草家的那道门槛。春草已名花有主了啊,而且是梆子老爹的大媒。梆子老爹扯的红线,村里人哪个敢动?

可是春草却不怕。她曾指着梆子老爹的山羊胡子,骂他把自己推进了火坑。春草的男人是刘三木匠。刘三木匠是个瘸子。春草的豁嘴哥哥比刘三木匠小九岁,要娶的却是木匠的寡妇姐姐。而春草才十八呀,十八岁,如花的年龄,能给一个四十岁的瘸子做婆娘吗?

春草对牛橛说:“沂河滩上,可好玩了。”春草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那眼睛,是一汪水,一下把牛橛给淹了。牛橛痛苦地说:“草妹,俺怕……”

“怕俺变成老虎吃你?”

“怕别人吃俺哩。”

这时,春草的豁嘴哥哥正好出来,见状,气哼哼地嚷:“黑灯瞎火的,跟野男人说话,还要脸不?!”春草朝哥哥脸上啐了一口,说:“有本事你也自己找一个去,也用不着把这些没脸的往里赔了。”豁嘴气得哇哇叫,嚷:“把你嫁出去,你就老实了。”

豁嘴把春草关进一间小黑屋里。她大哭,双手砸着厚厚的木门。娘抹着泪对她说:“草儿,你就认了吧。谁让咱家穷呢”。

春草咬着牙,唇上留下一串血印子。

第二天,春草砸烂窗棂,逃了出来。春草对着娘睡觉的屋子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走了。春草倔强的身影消失在扁担沟的氤氲雾霭中。

十八年了,春草还不曾走出这方圆二十里的小山沟。如今,她就像一只鸟儿,要飞出去,翱翔外头的大千世界了。

她爬上一列拉煤的火车,在车皮里蜷缩了一昼一夜。下车的地方一看是省城,高耸的楼群,摩登的女郎,拖着两条粗辫子的电车……一下子,她就傻眼了。

深夜,街上人少了,桔红色的路灯变得柔和而安详。她瑟缩在楼檐下,默默地流起泪水。扁担沟的夜晚不是这个样子啊,那星星还密、还亮,蛙声成片,许多不知名儿的小虫虫都在唧唧唱歌,有老碾的吱呀声伴着三两声狗吠,还有可爱的萤火虫,直撞进人的怀里……可现在,扁担沟的一切离她遥远了,连同豁嘴哥哥狰狞的面孔,娘的眼泪,木匠刘三那瘸瘸的身影……

春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在一家饭馆里,她看见一群人醉醺醺走出来,便捡起扔在桌上的烧饼大口啃嚼起来,服务员看着她,就像看一条钻在饭桌下的狗。在一家门店前,她看见几个女人有说有笑地在裁花布儿,几台缝纫机喀嚓喀嚓响着,眼前便猛地一亮。在家里,她跟娘学过裁缝。她跪在店门前,哭:“好心的大婶、大嫂、大姐、俺……”

春草离家三天后,刘三木匠来“谈判”了。

春草娘坐在屋当中,不说话,也不抬眼皮。

“嘿,妹夫,你坐,你坐。”豁嘴用衣袖拭着板凳,现出满脸的媚笑。“你妹子跑了,俺姐当然也不会嫁给你!”刘三揉着瘸腿上的膝盖,说:“去年送给你家的两千元彩礼钱,得马上还!”

“嘿”,豁嘴硬着头皮说:“等几天,春草就回来了。”

“回来,你还要!刘三”,那时,喜鹊婶正扒着墙头瞧热闹,便插嘴道:“嘻,恐怕就有人管你喊爹了!”豁嘴扔一块坷垃把她吓了回去。

“作孽呀,作孽!”梆子老爹长叹一声。

“咦,不是您老人家保的媒吗?您说话怎么也不管用啦!”喜鹊婶戏谑地问。

梆子老爹抽搐着满脸皱纹,没吭声。

一年后一个秋天的早上,在人们正要吆牛下地,看见一个穿戴鲜艳、烫头、提花皮包的妞儿挺胸走进了扁担沟。

庄人都探出脑袋,瞪大眼睛,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城里妞儿。喜鹊婶眼尖,端详片刻,忽然一拍大腿,惊呼:“哎呀,这不是春草吗?”

春草娘手中的针线筐一下掉到地上。

春草径直走进自家院里,跪在娘的身前。春草娘摩挲着闺女的脸颊,手不住地抖索。“草儿,娘寻思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娘蘸着眼窝,悲喜交集。

“本来,俺要死的,可俺——又活了。”春草仰起脸,把手中的花皮包举起来:“这是两千块钱,退亲用的。在省城,俺承包了一家裁缝店……”

娘呜呜地哭出来。娘告诉她,梆子老爹死了,刘三木匠结婚了,牛橛也成亲了。

春草听着,泪水不停地淌下来。

【作者简介】相军(男),出生于沂蒙山区,入伍后到太行山脚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主择业后,2018年创办鲁兵传媒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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