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树为邻

前不久种了两株树,一株石榴,一株无花果。

久居城市,没有土地,然而,喜欢草木,尝试着在家里种一些树,一些花,与那些美好的植物度过苍白寡淡的日子。

这两株树的树苗是网购的,非常适宜室内盆载。树苗一到,一家人就欣喜地打开了包装。石榴树上的树叶已经有些发蔫,那株无花果上已结了两三个小小的、未成熟的无花果。

想必这两棵树经过山一程,水一程,从大海之滨来到了黄土高原,来和我们作伴,于冥冥之中可结下了缘份。我们找出了大花盆种了这两棵树,心中充满了枝繁叶茂、开花结果的期许。

没曾想才两三天,两株树的叶子和无花果的果儿都脱落了,光秃秃的,枝干也不及先前柔韧了、湿润了,而是变得坚硬、干涸,张君拿了大剪刀将一些干支一一剪下。“咔嚓,咔嚓”,树枝簌簌颤抖,我想她们一定很疼。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这两株树病怏怏的,毫无生气,每次去了花房,不忍直视。

“这两株树怕是不行了吧?”

“枯木也会再逢春!”张君不以为然。

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给这两株树浇水、施肥……

有一天,不经意间,发现石榴树的干支上长了两三片嫩芽儿,润润的,茸茸的,像幼童的睫毛似的打着卷儿,那样柔,那样软;又似鸟儿的羽毛那样轻那样细。

记忆的青鸟将我载回了童年。

姥姥家院子门前有一左一右两颗大柳树,与左侧的柳树并排的是一棵甜核杏,院子里有几株白杨,一株苦核杏,一株桃树,一株刺玫(食用玫瑰)……院子后面还有榆树啊、槐树啊什么的。姥姥说,这些树都是外爷盖了这院房子后陆陆续续种的。每到春天,桃红柳绿之时,姥姥总叫我折几支杏花或桃花插在八仙桌上的花瓶里,那里供奉着祖先牌位。我也会时不时地偷偷摘上几朵杏花、桃花包在手绢里悄悄地玩,肆无忌惮地糟蹋花,姥姥是会斥责的,姥姥说,每一朵花就是一枚果子。

以后的日子时常盯着杏树、桃树,往往刚刚成形就忍不住馋吃开了,又酸又涩的让人直流眼泪……就这样从酸酸涩涩的青果,一直吃到果子成熟。

偶尔,姥姥会以花入馔,槐花开的时候,可以吃槐花麦饭。刺玫开时候除了吃刺玫花拌拌汤(疙瘩汤),最主要是采了鲜花花瓣,一部分腌成刺玫花酱,一部分晒成干花。蒸花卷、烙“油胡卷”的时候放上一些干花瓣,真是口角擒香。

八月十五之际蒸月饼时,刺玫花酱更是必不可少的重头戏。姥姥将发好的面擀成一张大饼,抹上胡麻油,撒上一层苦豆子;摞上一张薄饼,抹上一层刺玫花酱;再摞一层,抹上姜黄;下一层是红曲……如此层层叠加,最后,用一张面皮盖在最上面,并在表皮饰以面塑的小蝴蝶、花朵,嵌上大红枣,由于层数多也被称作千层饼。蒸熟后,拿上一块品尝,苦豆子的清香,姜黄的浓郁,红曲的艳丽,刺玫花的芬芳……是饮食记忆深处的惊鸿一瞥。

现在想来,姥姥以花入馔既非浪漫,也无关风雅,而是从艰辛的生活中获得的生活智慧。

以花入馔的鼻祖大概非屈原莫属吧,他在《离骚》中写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从这两句诗里可以想见当时吃花的习俗。

花朵的绚烂之美,让人在以花入馔的美食中,更多强调精神愉悦和清雅脱俗的感受。味觉上,花卉的野、鲜、香以及各种营养元素融于一体,加之清香芬芳,美味绵长。这对于文人墨客来说是那么的风雅,他们追逐着四时花卉,以花制作各种花蜜、花露、花糖,并以文字的形式将其记录下来。唐以前,花馔谱多散见于本草学、饮食学与文学书籍中,至宋代始专类列谱。如,宋代林洪《山家清供》载花馔十五种,明人戴羲《养余月令》载花馔十六种,近人徐珂《清稗类钞》载花馔十四种。

以花入馔经历了几千年,到了明清,才真正变得精致。

董小宛独创了“董糖”,即以白面、纯净饴糖、去皮芝麻、花生仁、椒盐、玫瑰、桂花等制作的色白微黄的酥糖,入口易化,口齿留香,食后令人回味久长。

此外,董小宛最擅以盐和酸梅腌制各种鲜花。她创制出了秋海棠露,据说醇香无匹,可惜制法并未提及。本来海棠无香,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里描述“此独露凝香发”,是“味美独冠诸花”的,而梅花次之,然后是桂花、甘菊、蔷薇之类。还有桔子、杨梅、佛手、香橼做的鲜醪,盛在白瓷盆中,五色杂陈,用以解酒消渴。别说是吃了,单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看来董小姐不但才艺双绝,还是位厨艺达人,深受大才子冒辟疆的喜爱。

《红楼梦》里也写到过两种花的香露,“木樨清露”(桂花香露)和“玫瑰清露”。 贾宝玉被父亲贾政一顿暴打后,嚷嚷着要吃酸梅汤,袭人怕加重伤情故而不许,跑去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便说自己那里有几瓶上用的清露,唤丫鬟拿了过来……宝玉挨打,肝气受抑,胸怀郁结,宜饮此露疏理,故服后觉得“香妙异常”。同样的是制法并未提及,不过据清代顾仲编撰的《养小录》记载:“仿烧酒锡甑、木桶,减小样,制一具,蒸诸香露。凡诸花及诸叶香者,俱可蒸露。入汤代茶,种种益人。入酒增味,调汁制饵,无所不宜。”

如今,以花入馔的风俗在北方和南方依旧昌盛,只不过南方人的鲜花饮食更为丰富。昆明四季如春,那里的人一整年都在吃各种各样的鲜花饼,我去的那年,品尝的是以玫瑰花(食用玫瑰)为主要馅料,其实和我们本地的刺玫花是同一种物种。

儿时的乡下,村里人与树为邻,安然地走过四季。春有花可食,夏有荫可蔽,秋有果可采,冬有柴可燃。做农具靠她,打家具靠她,盖房子离不了她……

树真可谓大仁不仁。

记得那是个遥远的夏日午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在大柳树下荡秋千,她站在秋千上,小伙伴在背后使劲一推,她趁势再用力蹬,秋千就荡了起来,而且越荡越高,就像插上翅膀似的在空中飞翔,脸庞的风呼呼地刮过,秋千似乎要碰到高高的柳树的最高处,天上的云朵也一晃一晃的……那感觉美妙极了。

秋千是外爷做的,一块板凳大小的木板,左右各凿了一个眼,穿上两条同等粗细的大麻绳,结结实实地绑在一枝横着的树枝上。

姥姥家的那些树陪伴我走过了童年时光,还有长长的假期,有着我的记忆,是我和姥姥一家人温馨生活的见证者和给与者。后来,随着姨姨们、小舅在城市就业,而外爷、姥姥相继离世,老院子就委托大舅照看了。再后来,大舅一家也搬到了城里,老院子就无人守了。如今老房子破败不堪,荒草长得有一人高了,而那些老树倒的倒,死的死,非常可惜。那个小村子成了我回不去的故乡。

访过水川顾家善的古树。

她们在涣漫的时光里从容摇曳,陪伴着村人走过岁月的四季。这些老树虽然饱经沧桑,但它们依旧枝叶婆娑,它们是这个村子的灵魂,见证了这个村子几百年的历史,顾家善人是令人艳羡的,即便有朝一日离开故土、远足他乡,这些古树依旧站在那里,含情脉脉,成为游子望乡之时的归宿。

城里也人喜欢树,机关单位、写字楼、公园、住宅小区、马路旁的绿化带种着各种树,柳树、榆树、槐树、海棠、松树、银杏……

当然,还有果树。

果树总是令人欣喜的,它们循着自然的规律抽芽、开花、结果,到了收获的季节,也必然会被采摘。丰收时节,果农们劳累而幸福。一只只被粗糙温暖的大手抚摸过的果实走上了不同的生命之旅:或是出现在果农自己的炕桌上;或是摆在了城里人的果盘里;或是搭载着各种交通运输工具走向远处、更远处……

然而在城市,大多数果树的命运却截然不同。如果你留心观察,在一些小区的私人篱笆内,也会种几棵杏树、梨树什么的。只是它们所结下的果实多半会烂在枝头,无人过问,也无人采摘。甚至在冬风萧瑟、白雪皑皑的时候,你仍然会看见树上挂着许多腐烂了的果实。甚至到了冬天,树枝上还会挂着孤零零的果儿,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每当看着这些成熟的不幸的果实,张君就忍不住道:“这么好的果子,怎么没有人摘呢?真是可惜啊!”我说:“如果我是这些树的主人,我一定采了果儿,给邻居们挨家挨户地送。”

我一直在想那些城里人为什么不采摘呢?

或许在他们忙碌的生活里,对那些果实的存在毫不在意;或许他们习惯了用钱来购买一切食物,既然超市里、菜市场能买来各种各样的水果,谁还在乎那些因没有价钱而显得没有价值的果实呢;或许在他们眼里再好的果树也只是用来装点生活的风景而已。

既然是风景,在一些人的眼里是熟视无睹的。因此,他们无视大自然的恩赐,任凭窗外的果实从夏到秋,从秋到冬,顾影自怜,自生自灭。无怪乎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里感叹,人们仅仅因为无知和错误,满载着虚构的忧虑,忙不完的粗活,却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

河北塞罕坝人种树的故事深深地感染了我。五十五年寒来暑往,一代代塞罕坝人艰苦奋斗,在极其恶劣的生态环境中,营造出世界上面积最大的一片人工林。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塞罕坝如诗如画:林海苍翠,绿草如茵,野花烂漫……谁能想到半个多世纪前,这里还是“黄沙遮天日、飞鸟无栖树”的荒僻苦寒之地呢?

在塞罕坝能营造出最大的人工林,那么我们也一定能够播种更多的绿色,将我们的城市建成一座森林城市。

忽然想起法国作家让·季奥诺写过的一篇小说——《种树的牧羊人》。主人公牧羊人几十年置身于荒无人烟的地域,他每种下一棵树,就感到在人世间就又多了一个亲人。他的事业是堪与上帝媲美的事业。由于充满了改造现实世界的强烈愿望和对树的极度热爱,这位牧羊人在实践中逐渐发现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关系,他深深意识到人生的价值在于为他人、为后人造福。

是啊,人生充满忙碌,但我们依然可以选择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让我们到广袤的大地上去种树吧,让我们以树为邻,那一定是很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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