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师恩见证历史 分享光荣
扎针,他是用手摸索着进针。当时许多同事和病人都怀疑说,这样行吗?能扎准吗?
许多年后,经过自己在临床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我才领悟:其实穴位不是用眼睛看出来,而是用手、用心摸出来的。因此,在临床上我也教自己的学生,要重视“押手”的作用,信其针者,信其左!
再比方说,看病,他也是闭着眼睛摸脉。有一次,他连续诊我的脉象达几十分钟,外人看他闭目,以为他睡着了,但其实他的手指在不停地沉取浮取,于是,我也闭起眼睛,默默地体会他取脉的方法。那次,他诊完脉后,准确地预言了病症,与日后的结果完全吻合。现在,在临床中遇到疑难病例,或者有时候病人太多周围环境太嘈杂,我都会像老师那样,闭起眼睛,调匀呼吸,如入道参禅般细细体会病人的脉动,体会病人体内气血阴阳的各种变化。
再比方说,修改论文,他是闭着眼睛听的。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虽然论文不是太长,但总的字数下来怎么也有4万字了,学校要求的小四号字,他根本看不清楚。于是,我便一字一句念给他听。念着念着,我看见他的眼睛闭起来,身体也不再动弹,以为他睡着了,谁知我稍一停顿,他就动动手,于是我便继续念下去。一篇论文从头到尾念了几十分钟,他始终闭着眼睛,好像在闭目养神。谁知我刚一念完,他便指出,我哪个词用得不当,哪个地方还该增改。旁边跟我一起陪站的师兄姐们和我面面相觑,又不由得都露出钦佩的神情。
穿越——跟师学习的日子
二十多年前,我六年的大学生活是这样度过的:周末和没有课的日子,我会骑着从中医解剖学奠基人高华龄教授家借来的自行车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那时候全北京还没几辆出租汽车,即使有,也坐不起——去各个医院或者新开张的或国有或私人诊所里跟随名老中医们抄方学习。
那时候,许多中医界的名医们还都健在。我大多时候只能远远地站在人圈外面,听着刘渡舟老先生跟他的研究生们报脉或是赶紧记下他报出来的药名;幸运的话,可以登堂入室,替老先生们抄方。如果今天有人看见我写的硬笔处方,说这笔字还算硬挺,便是拜早年的经历所赐。因为字倘若不好,断不敢捧与先生们签名发放给病人。
那时候跟随过的老先生太多了,除了刘老,还有三世御医赵绍琴和他的夫人、京城小儿王刘弼臣、药王王绵之、跟我老师程莘农一起从江苏进京的内科大师董建华、针灸名家杨甲三。稍年轻一些的,现在也成了如日中天的大家,如王永炎院士、孔光一教授等,有些也记不清了。至于现在在各个医馆的一些头牌医生,则根本就是教我们课的老师,像郝万山、裴永清、田德禄、武维屏、高齐民、吕仁和、孟宪坤、李秀琴、李素卿、郭维琴、郭志强、庞鹤、胡定邦、臧福科等,太多太多,难以一一尽述。
记得每位先生的脾气禀性都不一样,刘渡老爱喝茶,爱讲究写字,当然也爱笔。跟他抄方,字不好,不许上手。20世纪80年代末,外公从台湾来,送我一支好笔,我孝敬刘老,他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当即试写了好多字。我的毕业纪念册上,便有刘老题的吉羊,那年正是羊年!现在,刘老的许多弟子都已俨然大家。那年在美国,联系上当年抄方时结识的师兄赵软金博士,电话里亲切述旧,相对感慨。现在赵兄于美国佛罗里达州开业,每日诊务繁忙,声名鹊起,颇有刘老遗风。
王绵老和我老师程莘农院士一样爱抽烟,大中华一直不离手,在他那里我可吸了不少二手烟。可是,他活到了八九十岁才离世的,也算高寿。他自称算命的跟他说过他是“药王菩萨”,轻易死不了的。我的老恩师也是抽了一辈子烟。每次去看他,床头的烟灰缸里若是有烟蒂,证明他这几日身体尚佳,若是没有,则是不好。他从来否认自己是真的抽烟,他说都是在往外喷烟,可真是“自欺欺人”了。不过,我们吸二手烟可是真的。
刘弼老十分健谈,问他什么问题都愿意回答,那时候跟他学习了不少小儿多动症及咳嗽的治疗方法。病人不多的时候,他跟我们谈起,想买一座四合院,不知道他老人家后来做到没有。不过,以现在的房价来看,他老人家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为房发愁的还有赵绍老和夫人,作为京城四大名医汪逢春先生的弟子,出身三代御医之家,他是最讲究边幅的老先生。夫人也是位名中医,家世还优于赵家,言谈举止颇有格格的派头。赵绍老是愁房“多”,当年他和夫人娘家的私房甚多,号称半条街。但“文革”中,他和夫人家里的房子都充了公。没有病人的时候,他会发愁怎么打官司把那些人强占的房产要回来。唉,若是无这些琐碎缠身,那些老先生们可能更加成就斐然。我在还位于西苑医院的中国中医科学院研究生部读硕士的时候,忘记是哪位师兄答辩,请了赵绍老作主任委员,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先生。虽然夫人已经病故,但老先生依然是在座中最衣着笔挺的人,只是脸上居然有一处胡子拉碴,显得苍老许多,惹人心酸。之后没过多久,我再听到的,就是他奄然物故的消息了。我从他那里学习的,是温病学派四两拨千斤的手法。遇到他当年治过的类似病患,我的用药往往轻巧灵便,一周的药费也不会超过百元。
学习内科的时候,董建华老曾为我们上过一节课,好像是胃脘痛。由于担心学生们听不懂他浓重的家乡话,大内科的主任田德禄教授亲自来为我们这些学生当翻译。不过,听多了这种江苏话,却为我以后跟随同样是江苏籍的程院士学习打了好基础。
大三的时候,我们被派往怀柔中医院临床见习。如今的怀柔,山清水秀,是旅游度假胜地。但20世纪80年代我们去的时候,还只是树小墙新,满目风沙的景象。我们白天在医院见习,晚上便住在山神庙改建的集体宿舍里。但那时候,每周王永炎院士会应李祥书院长的邀请去出中医院一次门诊,使我又有了跟王院士偷师学艺的机会。听他讲四六句的骈语写脉案,看他以熟练的西医技能为神经系统患者查房,真是莫大的享受。实习结束回到东直门医院后,王院士每次查房必点我回答问题,变相的“逼迫”,使我丝毫不敢懈怠,努力小跑着前行。
大学期间,我也曾跟着西医皮肤科老师许连霈学习过三年。他当时是东直门医院皮肤科的主任,从协和医院调来,也是新中国皮肤病学创始人马海德先生的弟子。许先生创造性地将封闭疗法应用于顽固性斑秃的治疗。我大学时的一位舍友,正值风华正茂,却不幸满头青丝一丝不存。因此,每周必向许老求诊。那时候,大约每逢许先生门诊,都会有不少脱发斑秃的患者前来求医,许先生都是亲自动手,很少假手护士。每次治疗后,病人虽然表情痛苦,但不少人看到青丝重生,内心仍旧喜悦。
自从开始临床课程学习,我便一直生活在东直门医院的大院里。那里的老师,都待我如子侄,至今在院内见到他们,我还都躬身问候。但是,由于年龄和工作的关系,我鲜能再跟他们抄方学习了。
不久前的一个下午,偷得浮生半日闲。我顶着似火骄阳,再次来到西苑医院,跟着我心仪的一位妇科专家姜坤老师出了半日门诊。她已七十多高龄,一日看六十余人,一下午三十一位妇科病患者,加一位不孕妇女的丈夫,患精少症。我侍诊在旁,闻得她用药诊断与我同者,心中窃喜不已;有不懂者,及时发问。姜老师知无不言,毫无保留。时光仿佛倒退二十年,有个能请教、探讨问题的师长,真是人生幸事!
穿越的感觉,真好!
亲炙受教
陈佑邦教授是针灸界的前辈领导。他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在东直门医院针灸科的临床一线干过二十年,和我的导师程莘农院士、杨甲三教授、姜揖君教授、袁九龄教授等名医一起工作,参加过全国的群英会,是国家级的劳动模范;后来走上领导岗位,也是一直在做医政工作,在全国中医院范围内建立示范中医院,被人公认为有领导能力又人品端正的好干部。同时,他也曾是世界针灸联合会的司库、中华中医药学会的秘书长和中国针灸学会副会长。
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在65岁从领导岗位上退休之后,并没有利用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安享晚年,而是去了瑞士重新做针灸医生,一做就是8年。回国后,他常跟我提起,在瑞士的8年,比他在领导岗位上的20多年更让他对中医、对针灸有了重新的认识和体悟。在瑞士的诊所里,没有药物的辅助,没有太多公费医疗的保障(在瑞士,医疗保险会报销10次针灸的费用,超出的部分都是自费),一切全凭医生的疗效,如果你能用针灸的方法帮病人解决了问题,病人就会认可针灸中医的治疗,诊所就得以运营下去;如果你的疗效不行,你就只能关门大吉。而且,如果病人的问题解决了,几乎100%地可以认为是中医的作用。因为那边的病人绝对不会像中国的病人那样,拿着公费医疗或医保,今天看这个大夫,明天看那个大夫,死了不知是谁治死的,好了也不知道是谁的功劳。
在瑞士的8年,陈教授看的病人的疾病范围远远超过了许多国内医生已知的范围,许多被瑞士或欧洲其他地方西医宣判的疑难问题,他都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奇迹般地帮病人解决了。这8年的收获,使陈教授产生许多感慨,也对国内针灸临床的科研与临床研究产生许多新的想法,虽然他现在不在临床一线,但这些宝贵的见解对于我们后生晚辈也是弥足珍贵的财富。
比如,在我跟他汇报最近在美国《循证替代医学杂志》上发的一篇文章:“从微血管的变化观察针灸的镇痛效果”时,他谈起针灸的迟发效应。有一位瑞士妇女患严重的幻听,看遍了内外精神等各科的医生,还是时时能听到她男朋友或是其他人跟她的谈话,抱着一线希望,来请陈教授帮她治疗。陈教授按照自己对疾病的理解,每周2次帮她针灸,当10次的医保限额用完之后,病人的病情依然没有起色。由于病人不愿意自己负担针灸的费用,治疗被迫中止了。但几个月后陈教授偶然在镇上碰到这位病人,她却高兴地告诉陈教授,自己的病已经彻底好了。陈教授问她是由哪位医生治好的,她说:“就是您啊!从您那里结束之后,我就再没有看过任何一位医生。但是1个月后,我的症状就渐渐好转了,到现在也没有复发。”
其他还有许多病例,都说明,虽然在治疗过程中或治疗后的短期内疗效不显著,但并不说明针灸没有效果,有许多针灸的疗效是迟发的,这值得我们认真总结研究。
看不完的经典
作为中医人,常被人说保守,因为无论干什么,《灵枢》、《素问》、《伤寒》、《金匮》等经典都片刻不能离——可离非道也。也会有人诟病,中医不发展,就是因为太过重视经典闹的。
因为工作与科研的需要,我常常看这些经典。饶是我大学期间已学习过两遍《内经》,研究生和博士期间又系统由名家讲解过两遍,日后工作中也常常不离这些书,但仍然觉得常读常新,书中字句沁人肺腑,又发人深省,对临床科研都有莫大的教益。这些书,不亚于西方教徒手中的BIBLE(圣经),是中医人的精神支柱。
2014年,给京东商城投资了3000万赚了22个亿的今日资本集团老板徐新回母校南京大学演讲时说:“我的榜样就是巴菲特,我读巴菲特的书和他写给股东的信就像读圣经一样,是每天必看的。读他的书,就像跟老朋友聊天一样,英雄所见略同。”
哈!英雄,真是“所见略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