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高涛:废墟上的瓦罐(原刊于《星火》杂志)
废墟上的瓦罐(短篇小说)
文/高涛
牛怀玉掀开窗帘的时候,外面还黑乎乎的。厨房里传来劈啪劈啪的风箱声,他知道女人已经忙活开了……
牛怀玉披上他那灰蓝色的粗布棉袄坐在炕头,嘴里叼着旱烟锅,嘭……嘭……嘭,一锅烟的工夫,女人就端着灰白色的瓷老碗撩起厚实的棉门帘进来,碗里冒着的热气雾一样扑打在女人有些花白的眉头上。
几时了?牛怀玉把嘴巴从烟锅上挪开扭脸问女人。
鸡刚叫过三遍。
女人把碗放到炕头掉了漆的桌子上说,趁热吃,吃了就暖和了。
牛怀玉起身勾鞋,勾过头问,东西放好了?女人嗯了一声。
女人把洗脸的热水早备好了,牛怀玉囫囵地洗了脸,接过女人递过来的大老碗吱溜,吱溜地吃喝起来。
女人煎的荷包蛋,白是白,黄是黄。
牛怀玉一撂下筷子,女人就把小竹篮伸到他面前,小竹篮里盛满了馍豆豆,女人熬夜文火炒的,又黄又脆,里面添加了调料和鸡蛋,吃起来又香又脆又酥。
儿子在城里有些年头了,可偏爱吃他娘炒的馍豆豆。
馍豆豆里面塞了一样东西,牛怀玉当然不会告诉别人。
牛怀玉挎起小竹篮,就要出门。
女人在后头戚戚地说,他爹……牛怀玉明回过头看女人,女人却不吭声。他明白女人的心思,朝女人摆摆手,回去吧,回去吧,我晓得了。
牛怀玉一瘸一拐地朝村西的柏油路拐去,他的身影很快就被眼前无边的昏暗吃掉了……
牛怀玉要赶6点的班车去省城。
他去省城是要办一件大事的。
9点多牛怀玉就到了省城的城东客运站。刚出站口,几辆出租车就争先恐后地靠拢过来,司机摇下车窗玻璃,头伸得像企鹅,冲他喊,喂,老师傅,坐车不?牛怀玉直摇头。后来他坐上了一辆绿颜色的奥拓车,女司机四十冒尖,脸盘像菩萨,总挂着笑,搭眼一看就是温和的主。他对冲他微笑的女人说,五路口。
女司机瞥见他抱在怀里的竹篮,笑问,师傅,要不要我帮你把东西放后备厢?不了不了,眨个眼的工夫就到。牛怀玉笑着说。
儿子就爱吃他娘炒的馍豆豆。车子跑起来后他对司机说。女司机笑了笑说,您儿子真有福啊。牛怀玉呵呵地笑。
车过北大街十字时,前头猛地蹿出一只黑白斑点的小花狗来,司机猛踩一脚刹车,馍豆豆给 颠出来不少,牛怀玉脸刷一下子煞白,女司机一个劲地道歉,说,啊哈,老师傅真对不起,没吓着您了吧?牛怀玉嘴上说没事,可心里突突得像装了一台发动机。
到了五路口,牛怀玉下了车,拐了个弯,又拐了一个弯,最后拐进一家工商银行。
从银行出来的时候,都快11点了。悬在牛怀玉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抬头到处寻日头。城里的日头很害羞,老藏在高楼大厦的背后,极少露脸。不像老家的日头,大模大样的,啥时候都瞅得见。老家的日头像条狗,你走那里,它跟到那里。影子一样甩都甩不掉。
牛怀玉这阵子才感觉到肚子空得难受,他很快就发现马路对面巷口摆了一溜卖小吃的小摊。十几米外就是过街天桥,他意气风发地朝天桥走过去。
卖吃食的一个比一个热情,这个说来来来吃包子,那个说来快快来喝稀饭,有的干脆伸手拽他胳膊。牛怀玉本来脚底下就不稳,差点给拽倒了。
稀饭多钱一碗?包子多钱一个?他一个一个不厌其烦地问。他听儿子说过,城里到处都是坑,专给那些进城的农村人挖的,稍不留神就会掉进去。
牛怀玉后来要了一大碗黄米稀饭,饭稀得能照见人影,一块钱一碗虽说贵了点,不过碗大,看起来也煎火。他从口袋掏摸出一个硬硬的花卷有滋有味地啃起来。一个门牙不中了,啃起来使不上劲,还疼。喝完稀饭,他心满意足地掏出手绢抹嘴。一旁卖包子的就吊了脸,嘟囔道,问了半天又不吃,瞎问个啥?牛怀玉低头不吱声。
牛怀玉问附近哪有卖玩具的?卖稀饭的说朝前坐两站,就是“人人乐”超市。牛怀玉当然不会坐车,他想半根烟的工夫就到了,省下一块还能喝一碗稀饭,尿两回尿哩!
刚走到前面的十字口,红灯唰地亮了,牛怀玉下面憋得正紧,信号灯上的红数字蹦蹦地跳动,60、59、58、57……他心里骂狗日的红灯咋还不变色呢。绿灯刚一亮,他就急不可耐往前冲,他后悔刚才喝稀饭喝得太撑,人一老,憋不住尿不说,还遗尿,裤衩老臊乎乎的。他惊喜地发现前面十几米的巷口立一块白木牌子,上面画了一个又粗又红的箭头,写着“厕所”,就不顾一切地狂奔过去。牛怀玉本想到了儿子家再上厕所,可人算赶不上天算,时间不允许他再犹豫了,再憋,就真憋到裤裆里了,他急急地拐过去,厕所门口坐一个癞头的老头子朝他喊,嗨嗨嗨,五毛五毛。牛怀玉失慌忙地说,出来给,出来给。可老头子不干了,眼珠子一瞪,说,尿得起就尿,尿不起赶紧走,少废话!牛怀玉连忙从口袋摸出一块锃亮的钢蹦儿在老头子眼前晃了晃,老头子就再没吭声。
牛怀玉在“人人乐”买了一个“奥特曼”机器人,又买了一大堆小孩子吃的小食品,三百多块钱一眨眼就没了影。牛怀玉想,狗日的超市真是个吃钱的地方。
超市里的洗手间又干净又漂亮还不收钱,牛怀玉再次后悔刚才在巷口花了五毛钱上厕所,心里埋怨自己为啥不再憋一会儿。临走出超市的时候,牛怀玉又去了次洗手间,他没有尿意,可他还是大模大样地解开裤子,站了半天,一滴也挤不出。他一边拎起裤子一边自言自语,说,狗日的城里人,给这么好的地方尿尿,我家的厨房也没这么亮堂。
从超市出来,牛怀玉就坐上14路车去儿子住的“雅和小区”。
一想到立马就要见到孙子亮亮,牛怀玉心里就甜得泛酸水。亮亮过几天就满九岁了,白白胖胖,细皮嫩肉,搭眼一看就是成色十足的城里娃。牛怀玉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老牛家的根终于也扎进了城里,毫无疑问,这条根将来还会长成参天大树。
老牛家人老几辈都打牛下半截,到了牛怀玉手里他爹咬了牙,砸锅卖铁一心要养出一个读书人来。牛怀玉后来考上了县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分到乡村中学当了一名数学教师。
牛怀玉到底把手伸进国家的馍笼子,成了吃“商品粮”的公家人。可学校毕竟在乡下,牛怀玉做城里人的梦就还差那么一截。
牛怀玉把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了。
牛怀玉每天都要给儿子开“小灶”,泡着吃,掰着吃,惟恐消化不了。
两个儿子也争气,双双考到城里的大学,后来又顺风顺水地分到城里。
儿子们忙,回老家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自从大儿子有了儿子,牛怀玉的心思一下子全跑到孙子身上了,对儿子反而寡淡了许多。
孙子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老家一趟。
牛怀玉想孙子想得睡不着觉,就给儿子挂电话,豪迈地说,叫亮亮跟爹说几句。可打长途死贵,一小会儿,几碗羊肉泡馍的钱就没了。大多时候,他只好捧着孙子的相片看啊看,忍不住了就嘣嘣地亲几口。这种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方式简直令牛怀玉着迷。
牛怀玉没有想到儿子不在家。
儿子在城里的实验中学教书,按说学校也放寒假了。他就给儿子拨了个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再拨,还是不接。他拿出手机给儿子发短信:大放,我是你爹。一会儿那边回过来:神经病!我才是你爹!牛怀玉骂,兔崽子,连你爹也骂,你还是我儿子嘛!可回过头越琢磨越不对劲,儿子从不吐脏话,再看发来短信的手机号,果然和儿子的号码就差了一个数字,他在心里埋怨自己,差点错怪了儿子。再拨,可还是没有接。牛怀玉正纳闷,电话回过来,电话里儿子声音压得很低,说,爹我回头打给你。牛怀玉还没来得及说话,儿子就把电话咣挂了。
牛怀玉在儿子门口等儿子时候,心里还嘀咕,龟儿子,你爹见你比见省长还难嘛,你要当了省长还了得!后来不知不觉溜达到小区门口买了一份《华西报》又折回来。没看几行,上眼皮就和下眼皮热烈地磕碰起来。
后来,他干脆把报纸铺到儿子家门前的冰凉的水泥地面上,一屁股坐上去,歪了脖子斜靠在防盗门上,猫打盹的工夫竟扯起了嘹亮的呼噜。
牛怀玉梦见一群孩子追赶孙子亮亮,要抢孙子手里的“奥特曼”,亮亮摔倒在雪地上呜呜地哭。一惊,睁开眼,就看见儿子大放在他面前,牛怀玉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喊一声,大放。儿子说,爹。他又喊了声,大放。儿子说,爹。牛怀玉想从屁股底下抽出报纸直起身,可腿发软,使不上劲,儿子伸手拽起他。亮亮呢?他劈头就问。儿子说去他姥姥家了。一边摸出手机给媳妇拨了个电话,说爹从老家来了。
儿媳小红和儿子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严实了。
亮亮兴高采烈地抱着“奥特曼”去客厅玩,牛怀玉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眉开眼笑地看孙子玩。
饭桌上大放对爹说,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回头我带你去看兵马俑。小红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全是些泥人人,有啥好看的!听话听音,牛怀玉教了大半辈子书了能不明白?他连忙接过儿媳妇的话说,就是的就是的,有啥看头哩,泥人人谁稀罕啊?
菜一端上桌子,儿子把炖好的鱼往牛怀玉跟前推,牛怀玉又推到孙子亮亮面前,儿子再推到爹面前说,爹你吃你的,亮亮鱼都吃烦了。牛怀玉说,你爹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吃好的能长骨头能长肉?娃正长身体哩,吃不好咋行?牛怀玉再次把鱼推到孙子面前,不小心却碰了一袖头的辣椒油,大放吩咐小红吃完饭给爹把衣服换了。
第二天,大放拉上亮亮和爹一起上街。上了街才听说是小年,哎呀,他差点忘了,今天不是亮亮的生日嘛?就给媳妇打电话,说他们中午在外面吃,要媳妇不要等。
走在街上,牛怀玉却显得心不在焉,他在心里琢磨要不要把给小放寄钱的事给大放透点风。犹豫了半天,就试探着问,小放要买房子的事……?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大放就为磕磕绊绊地说,爹,小红每月只给我三百块的零花钱……。显然,儿子误解了爹的意思。牛怀玉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想了想,到底没吭声。
大放一走,小红就看见换下来扔在沙发上的爹的脏衣服,心想丢进洗衣机给爹洗一下。
小红没有想到,爹的口袋里塞了一张小纸片,是一张汇款收据存根。
汇款人:牛怀玉。收款人:牛小放。汇款金额:100000。小红数了一下,“1”后面5个“0”,再数了一下,还是5个“0”。
小红狠劲地把脏衣服胡乱地摔在沙发上。
现在她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天快黑的时候,大放和爹才回来。亮亮抱了一把玩具冲锋枪,一进屋就跑到妈妈跟前显摆。小红脸吊得老长,劈头数说大放,钱是狗屙的,要啥给买啥?!大放一头雾水,说枪是爹给孩子买的。
亮亮从口袋掏出几张百元票子对妈妈说,这个也是爷爷给的。
小红一把将儿子手里的东西打掉,气咻咻地吼,没见过钱咧!打发叫花子哩!
大放和他爹愣得像兵马俑的泥人人。
大放说,爹大老远来,还给娃买这买那的,你抽的哪门子筋?
爹?你把人家当爹,可人家拿你当儿吗?小红嘴角颤颤地说。
牛怀玉的老脸唰地白了,整个身子也像通了电,哆嗦个不停。
爹咋把大放不当儿咧?你别说话说个半截子?他追问儿媳。
儿媳跑进屋子拿出那张汇款收据存根,气咻咻地说,你把你大儿当傻子?你给碎(小)儿子一给就十万,给过我们一半万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小放是你儿,大放就不是你儿?!
牛怀玉被问了个大脸红,又羞愧难当。吭哧了半天说,你们,你们,你们好坏还有个窝,小放媳妇还没个影!儿媳妇立马就变了脸,爹你说这话就不在理了,房子不房子是我爸单位给我爸分的,又不是大放学校分的,再说,说好暂时借我们住,等我弟结婚我们就搬出去,我弟都二十六了,我们能老赖下去嘛?小放没房子,我们就有房子?我一个月六七百,啥不指望你儿那点死工资?你心疼小的,咋就不心疼大的呢?
大放垂头坐在沙发上,嘴里哎哎的,却一个屁都不放。
牛怀玉掉头对大放说,爹欠你的就是喝凉水吃稀饭也会还你。
牛怀玉拉开门就走,大放从沙发上欠起身说,天黑成啥了,爹你去哪儿?儿媳一句拦挡的话都没有。
牛怀玉到底还是走了。
走出“雅荷小区”,伤心的老汉眼睛一下子全湿了。儿子小时候的样子蝴蝶一样飞进他的回忆里……
那时候他是一棵大树,两个儿子一到晚上,就燕子一样栖息在他的枝头不眨眼地听他讲狐狸与乌鸦的故事,讲小马过河的故事……
牛怀玉的老婆是个利索的庄稼人。前些年乡村学校老拖欠工资,一拖就是大半年,一欠就是一屁股。牛怀玉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呢?俩口子从牙缝子抠,吃糠咽菜,总算熬到儿子读完大学。大儿子找了城里的媳妇成了家,小儿子毕业后分到合肥的一家建筑公司当技术员,公司一直不死不活,一个月也就一千多一点,对象谈过几个,又都黄了,人家嫌没房子。
牛怀玉坐公交车到火车站已经晚上9点多了。火车站广场像个熟睡的婴儿摇曳在暧昧的霓虹灯的光里。牛怀玉刚到了广场,几个打扮妖艳的女子就靠拢过来,问住店不?办事不?牛怀玉慌乱地摇头。他听人说过,火车站晚上到处都是“野鸡”,天一黑就扑棱棱飞来飞去的。
牛怀玉最后拐进候车室,候车室又乱又吵,打盹的,玩牌的,抠脚丫子的,也有打嗝放屁的,空气里都是酸臭的味道。牛怀玉盯住一个空位子刚坐下,屁股还没暖热,一个歪瓜裂枣的和尚头就指着他鼻子说,老子的位子你也敢占?滚!牛怀玉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他瞪了和尚头一眼。和尚头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说,再瞪,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吃你信不?
牛怀玉最后在厕所门口铺了一张报纸坐下去,不一会儿他就感觉到两条腿沉重得像绑上了石头。
牛怀玉很快就睡着了。
牛怀玉走后,儿子就和媳妇吵翻了天。
儿子说,天这么黑了,你让爹去哪里?
我让你爹去哪里?腿在他自己身上长着,他要走,关我屁事!媳妇不依不饶。
大放就跟媳妇念叨爹为了供他上学遭受的难,说爹白天给学生上课,批改作业,晚上还得赶回家给猪和牛割草,天不亮又得起来挤牛奶赶到五公里外的奶站,天亮前还得赶回学校上课。有次天黑,雾气重,爹看不清方向,一头栽进路旁的沟坎下,弄到医院,一听手术费要三千多,死活闹着回家,在炕上躺了三个月,虽说勉强能下炕了,腿却变得一长一短。
大放把自己的眼睛都说湿了,可媳妇已睡着了。
牛怀玉一觉竟然睡到天亮,就想着给儿子发条短信说自己回家了,免得儿子瞎担心,伸手一摸,摸到空瘪瘪的手机套子,牛怀玉恨得骂自各儿,就晓得睡,咋不睡死呢!好在藏在鞋底子里的东西还在。
牛怀玉灰头灰脸坐103路去了城东客运站。
要说牛怀玉哪来的十万块钱?一个月就那么一点工资,只是临退休前几年,工资才哗哗地水涨船高起来,他37年的工龄了,一个月竟能拿到两千出头。可只拿了三年高工资牛怀玉就退了。牛怀玉退休后又返聘到县城里的一所中学。牛怀玉教数学在县上的几所高中很有点小名气,据说,每年的高考试题他都能猜到几道。每年高考前,有学校就用小轿车把他接去给考生划重点。好吃好喝供着,临走时还半推半就地塞给一个红包。学校一个月给两千,加上退休工资一千多,牛怀玉每月竟有三千多的收入。
牛怀玉俩口子从不乱花钱,从难处过来的人谁不这样?三年自然灾害那阵,饿得人肠子都粘一块了,就剩一张皮了。
几年下来,零敲碎打竟然攒下了六七万。
牛怀玉早谋划好了,他要办一件堂堂正正的大事。
牛怀玉住的老屋是土坯墙,两邻家几年前都盖了一砖到顶的三间大瓦房,地基比原先垫高了近一米,牛怀玉的家就像掉进一个坑里,成了“凹”中间陷下去的那疙瘩。到了夏秋连阴雨天,雨水就铆足劲往那“凹”字中间的坑里哗哗地涌。老俩口慌慌挽高裤腿一人端一个洗脸盆子往外不停地泼水,雨水退了,老俩口骨头却散了架一样。夜里一挨炕,老俩口你给我揉腿,我给你捶背。女人还开玩笑说,他爹,那天走不动了,再遇上这鬼天气就等着伺候阎王爷吧。牛怀玉呲牙一笑,说你信不,要不了多少日子,咱也要住上狗日的又亮堂又透风的大瓦房呐。
雨水浸泡过的土坯墙,下半截全是湿的,俩口心里到底不瓷实,连日的劳累,老俩口很快扯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再说,屋顶上的椽子到处都是虫子钻的孔洞,麦粒那么大,纷纷扬扬地落下木屑来。牛怀玉想,他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新房盖起来,要不将来他和老伴一倒下头连个放棺木的地方都没有,那才叫丢人哩。
在村子,房子不知从啥时候起成了一种象征,一种标志,一种炫耀。一家人的日子怎样,看看房子啥都知道了。为啥那么多庄稼人一辈子宁肯省吃少穿也要把房盖气派,你该明白了吧。
牛怀玉找来了村子最好的李木匠。他让老伴上镇割了半斤熟烂的猪头肉,又打了一斤散装的“太白”酒,他要和李木匠好好喝一场。
牛怀玉选好了“黄道吉日”,砖瓦、木料、沙石啥都预备齐全了,就差破土放炮了,小儿子却打来了电话,说谈了一个城里女娃,女娃她妈单位要集资建房,人家女方家先拿十万,要他家也拿十万来。
儿子的意思明摆着。
十万!牛怀玉吃了一惊。
可怜的老汉几个晚上都瞅着窗外满天星唉声叹气,老婆催了几次也不睡,老汉子怎么能睡着呢。
牛怀玉拿定了主意,房子的事先撂下,眼下最要紧的是小儿子的婚事。
他开始到处托人要把已经准备好的木料砖瓦卖掉。
半个月了没有一个买主。牛怀玉又愁又气,一下子就病倒了。牛怀玉正躺在炕上打吊针,儿子小放的电话催命鬼似地问,钱汇了没有?
牛怀玉最终把材料卖给一个姓朱的。四万块钱的材料人家只出三万,多一分都不给。
牛怀玉凑了六万,又去镇上信用社。人家说要有东西做抵押,牛怀玉说,我家还有几间房子。信用社派人到他家一看,说,就你这房子,大水一冲就找不见龙王庙,还抵押?他说,我一个月三千多的收入呢。后来给人家信用社主任买了两条“好猫”,两瓶“五粮液”,四万总算贷到手。
从省城回到家的时候,日头已爬上西边厢房的屋顶,老伴看见牛怀玉脸色难看得像死人,眉头也愁成一疙瘩,走过去小声问,他爹,办妥了?牛怀玉嗯了一下。女人又问,该不会是老胃病又犯了?牛怀玉摇头。
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村里在外打工的一个个都大包小包地回来了。村口的女人一边心不在焉地纳着鞋底子,一边心急火燎地朝远处那条土路上焦急不安地张望。还不见自家男人的影子,女人就小声地嘀咕,冤家,人家老早就把炕烧热了,身子洗清爽了,白哗哗的大腿,水嫩嫩的×,还拴不住你的心?
村里的人们开始接二连三地去三里外的集镇上一趟又一趟往回采购年货。家家户户屋顶都扯出一股子青幽幽的烟。牛怀玉心里不免打了一个结,大儿子和孙子还会回来吗?他上集镇买了一只野兔,大儿子最爱吃兔肉,孙子只想着放花炮,牛怀玉买来一大筒花炮。
大年三十说来就来了,儿子和孙子就是不见个影,老伴催命鬼似地催,他爹,要不你再到村口的路上去瞅瞅。还用得着催么?可怜的牛怀玉已在村口的土路上来来回回转了六六三十六个圈圈。
天黑了,牛怀玉守在电话机跟前,电话洞察他的心思,就是不吭声。他怀疑电话线没有插好,拔掉插头重新插上,又不放心地摁了摁。一会儿又掏出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会不会没电了,还是没信号?
可一切好好的。
牛怀玉蔫得像一只冬眠的蚂蚱。
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到底是年三十的夜晚。可牛怀玉觉得那热闹离他很远,远得像一个抓不住的梦。r> 小儿子六个年头都没回来了,牛怀玉每年几乎都要给小儿子写几封长信,总恨情长纸短,儿子收到信就给他发手机短信:信收悉,勿念。内容千篇一律。儿子上大学那会儿给他的信一写就七八页。那时候他读着儿子的信,儿子好像就坐在他跟前和他拉家常。牛怀玉突然非常怀念那样的日子。
大儿子所在的省城离家百十公里,以前几乎年年都回来,就是不在家过年也会提前几天回来打个转身,陪老俩口说说话,去亲戚朋友家走一走。
牛怀玉给女人一个手势,老伴走过来说,他爹……?牛怀玉说,把兔肉切了,再把那壶散装的“太白”酒拿过来。老伴小声发牢骚,两个龟儿子一个也没回来,跟鬼喝?牛怀玉火了,眼一翻,说跟谁?我跟自各儿喝还不行嘛!
三喝两喝,牛怀玉就喝高了。喝到后来,喝出了两股眼泪。
牛怀玉醒来的时候,正月初一只剩了一个短短的尾巴,夜幕就将村子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了。牛怀玉一睁开眼,坐在炕前的老伴舒了口气,她将一杯热酽茶水递到牛怀玉唇边说,他爹,趁热喝了。牛怀玉的泪水磅礴如泻,滴在老伴柴禾一样的瘦手上,那滴泪水滚烫得邪乎,老女人的眼泪也烫出来了。
捱到正月初八,牛怀玉到底还是忍不住给大儿子拨了个电话,儿媳妇接的,儿媳妇问他是谁,他说,我是谁?我是你爹我是谁!儿媳问啥事?他说你把亮亮给爹喊一下。儿媳冷冷地说,玩去了!牛怀玉张口还想说什么,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牛怀玉明明在电话里听见亮亮的声音,儿媳咋说不在呢?
儿媳妇的毛病害在哪里他还不清楚嘛。牛怀玉想,欠大儿子的一定得还上,要不他一辈子在大儿子和儿媳面前都说不起话,抬不起头。
牛怀玉又兼了两份家教。一小时二十块,他每天晚上带两个小时的课一天就多了四十块钱。这样下来,他一个月有四千多的收入。
牛怀玉筹划好了,一年还清信用社的贷款,三年把欠大儿子的还上,剩下的日子一心一意攒钱盖房子。
牛怀玉房子的墙上挂了一本厚厚的日历,每撕去一页,牛怀玉心里就会泛起小小的浪花,他觉得幸福离他越来越近了,那本日历成了他憧憬幸福的倒计时。日历是越来越薄了,牛怀玉却越来越瘦了,本来就清清瘦瘦的一个人,不到一年又掉了十几斤,看起来更像一个竹竿了。看着牛怀玉一天天瘦下去,老伴心就揪成一疙瘩,她担心眼前这头不顾死活拉犁的老牛哪一天一头扎进泥土里就再也起不来了。
在这样的期待和煎熬中,一年很快就到了头。当一本日历撕到最后一页时,牛怀玉总算还清了信用社那些长腿的贷款。
牛怀玉一年多都没见孙子了,好在孙子时常还能跑进他梦里晃。可怜的老汉甚至都不愿意看见天亮,天一亮,梦就醒了,梦一醒,孙子就梦里蝴蝶一样飞走了。有一次他梦见孙子问他,爷爷眼睛会长胡子嘛?他说眼睛怎么会长胡子呢!可孙子却问他,眉毛不是眼睛的胡子吗?他哈哈大笑。老伴吓坏了,揪住耳朵弄醒他说,他爹,你没毛病吧?他睁开眼一看是老伴当时就火了,说,我正跟亮亮说笑哩,你打搅啥!白天的时,他常把孙子的照片揣在怀里,一边看,一边和孙子说话,让爷爷好好看看,又长高一截子了啦。
牛怀玉给大儿子写信,说放假了,把娃送到老家待几天。可是他的信成了打狗的肉包子。牛怀玉就有些生气了,说你爹欠你的归欠你的,说好了会还的,你和媳妇一个鼻孔出气,拿娃来治你爹!他就气急败坏地给儿子拨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他当是儿媳,说,把大放给爹喊一下!谁是大放?神经病!对方把电话咣地扣了。怎么会打错呢?牛怀玉把儿子的电话号码抄在一张纸上,拨一下,看一个数字,通了,没人接。再打,那边干脆关机。憋了一肚子的气,却没处发泄,瞅见一旁的洗脸盆子,一脚踢过去,塘瓷脸盆滚向院墙,咣当一声撞在锤布石头上,这时候牛怀玉才感觉到脚尖生痛,埋怨自己刚才用力太大。老伴跑过来慌慌地问,他爹,咋咧?他一手捂紧脚指头,不让老婆掰开他的手。
小儿子结婚后就搬到丈人家,成了丈人家的一口人。牛怀玉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倒头来让别人不动声色地给收割了。
大儿子一年多都没回老家了。牛怀玉不怨儿子,是他把输理的事情做在前头了,他怎么好怪儿子呢?他明白要想早日见到孙子就得赶紧把欠儿子的债还上。
第二个年头的时候,牛怀玉差不多已经攒下五万多,他想,再有一年他就可以把欠大儿子的补上。到时候,儿子还是儿子,媳妇还是媳妇,孙子还是孙子,爹还是爹。逢年一家人又可以热热乎乎在一起吃吃喝喝过大年。
然而,牛怀玉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谁会想到,狗日的秋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一口气下了七七四十九天,还阴了个脸不肯露半丝的笑。牛怀玉和老伴长时间光腿站在水里排水,都六十几的人了,腿老抽筋,抹上白酒又下水。
事情是二半夜发生的。
村子沉睡在无边的黑暗里,雨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却没了当初的疯狂劲。
第二天清早人们才发现牛怀玉的老屋塌了。
老俩口被从废墟里拽出来的时候,牛怀玉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青花瓷罐,奇怪的是瓷罐好好的,里面塞了一张五万元的存折。人们都惊呆了。他们想不通的是,老牛既然有那么多的钱,为啥就舍不得给自己垒一个像样的窝?
人们还在牛怀玉的口袋里找见了一张压得变了形彩色的照片,照片上的亮亮笑得很天真烂漫。
大放和小放走进门的时候,牛怀玉老俩口已穿戴整齐地躺在床板上,僵硬的身体已经没有丝毫的温度。
令人们不解的是牛怀玉的眼眶竟然有两弯细细的溪水。
人都死了,还会流泪吗?
两口新买的薄板棺木并排停放在帆布搭建的临时帐篷里,像两条即将起程的船只。
棺材的两头各放了一盏煤油灯,灯火在风中闪闪烁烁,摇摆不定,煤油眼看就耗完了,灯光更显得无精打采,随时都准备熄灭。
两个儿子一口一个爹,一声一个娘,可是老俩口却再也听不到儿子的迟到的呼喊。
不知从那里刮来的一股风,把帐篷掀得一鼓一鼓的。
风呼呼的,很硬,也很冷,像刀子。
老俩口的葬礼是三天后举行的。
在唢呐的哀鸣中,一座纸糊的大房子在冲天的火光中顷刻间化为黑色的碎片,当空起舞,像一群黑色的蝴蝶,飞向苍莽的天空……
高涛:陕西乾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西安市某市政公司。2007年开始小说写作,在《山花》《文学界》《芳草》《飞天》《西南军事文学》《星火》《鸭绿江》《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延河》《山东文学》《延安文学》等发表小说四十余篇。有小说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并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小说年度选《2012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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