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来最重要的一场图书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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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岁的剑桥大学社会学荣退教授约翰·汤普森(John B. Thompson)写出新书,题为《图书战争:出版业的数字革命》(Book Wars: The Digital Revolution in Publishing),厚四百五十页,不久前由政体社在英国出版。
《图书战争:出版业的数字革命》
汤普森教授利用大量案例、数据、图表和法律文件,说明技术革命的破坏性力量并非单一事件,而是由一系列的变化促成,最终导致了文化变革。
他介绍了亚马逊网络书店的创立、金斗(Kindle)电子书阅读器的推出、围绕谷歌图书馆项目的诉讼、自行出版的发展、有声书的流行、数字内容借阅制和订阅制的出现、报纸书评版的萎缩和读者打分的泛滥、电子书的进犯和印刷书的强韧、学术出版社和商业出版社不同的应对战略、独立书店和图书馆继续存在的价值、立法机构和监管部门的行动,以及出版商在手机和平板设备上对个体消费者注意力的争夺。
另一本新书《英国工人阶级的知识生活》(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British Working Classes)的作者、德鲁大学教授乔纳森·罗斯(Jonathan Rose)8月9日为《华尔街日报》撰写书评时写道:“但凡有人对图书世界的转变感到困惑,汤普森先生都为他们提供了一份锐利、详尽,且不乏商业洞见的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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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战争带来了很多变化,但未必都是坏的变化。
不久以前,差不多人人都以为印刷书已日薄西山,并终将为电子书所取代。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2014年,电子书市场达到了顶峰,但在美国的图书销售额中,也仅占25%,此后便迅速回落,目前稳定在15%左右,在西欧则只有大约5%。
印刷书有其独特的优势——易于浏览,无需电源,而且皮实,哪怕掉在地上,拿起来照样看。
此外,摆放实体书的书架在家庭中起着重要的面子功能——向来访者展示主人的文化修养和文学品味。
市场证明,电子书也有自己的存在价值。在行业巨头亚马逊的推动下,如今美国绝大多数的畅销书,都会同步发行电子书版本。
由于省去了昂贵的印刷、物流和仓储成本,电子书可以给出版商带来更高的利润率。
甚至作者本人也可以自行制作、出版和贩售电子书。
在《图书战争》里,汤普森教授讲了一个硅谷程序员怎样在网络时代,圆了自己作家梦的故事。
此公名叫安迪·韦尔(Andy Weir),从小喜欢写作,但渐渐明白,当作家恐怕难以糊口,于是学习编程,做了程序员,一干就是二十五年。
可他从未放弃当作家的梦想,所以继续利用业余时间写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写了一本书,投稿时却四处碰壁,“这是一个标准的作者苦斗故事,得不到任何关注——出版社不感兴趣,没有经纪人愿意做我的代理,就是没戏。”他说。
安迪没有气馁。他把写作当成爱好,继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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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末和二十一世纪初,随着互联网越来越普遍,安迪开始建立自己的网站,在上面发表他写的短篇小说。他用十年时间,累积起一个邮件列表,上面是网站的三千个注册用户,每有新篇发表,他就给大家发一封邮件。后来他开始写长篇,写出一章,就在网站上发一章。
有篇小说,以前往火星的宇航员为主人公,写他们遇到问题时怎么生存。读者非常喜欢这个故事,还与他切磋物理、化学或数学方面的技术细节,他回头再加以修改,完善。
与读者的积极交流让他更加兴奋。他一章接着一章,直到写完了整部《火星人》(The Martian),描写火星登陆小组遇到沙尘暴,被迫终止任务,抛下宇航员沃特尼一人在火星求生,历尽艰险,终于在中国国家航天局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联合救援下,成功返回了地球。
不过,有读者告诉他,不喜欢在电脑浏览器上阅读的体验,他能不能把《火星人》打包成电子书?他能。他做了一个mobi格式的文件,放到网站上,供读者下载。又有读者说,不知道怎么把这东西放进自己的金斗。于是安迪就把《火星人》上传到亚马逊的金斗书店。他本来想继续免费,但亚马逊的政策不允许。他便选了最低价格:九毛九。
让他惊讶的是,通过亚马逊购买的人比在网站上免费下载的人要多得多。《火星人》迅速登上了亚马逊的畅销书排行榜,排在科幻类的头名,并停留了很长时间。很快,它每天就能卖出三百份了。安迪很高兴,但也仅仅是高兴而已。
接下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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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一位经纪人的电子邮件:“我想我们可以让你的书付梓,如果你没有经纪人,那么我有意代表你。”
安迪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在几年前,他还到处求告,给全国的文学经纪行写信,却没有一家看得上他。
安迪当时还不知道,在五千公里之外的纽约,围绕着《火星人》,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在出版巨头兰登书屋旗下的皇冠公司,有位科幻小说编辑。在平时的浏览中,他注意到好几个人提到了某本《火星人》,再一看,这本书在金斗店里排在科幻榜上的第一位,还有不少好评。他下了单,买了一份。虽然对书里的硬科学心里没底,可他还是很喜欢。他致电一位经纪人朋友,请他也看看。经纪人看了,也喜欢,尤其喜欢那些硬科学的文字,于是联系安迪,和他签了约。
再说皇冠公司的那位编辑。听到经纪人的反馈后,他又把《火星人》发给了几位同事,请他们利用周末读一读。大家都很喜欢。于是一到星期一,他们就提出了一个难以拒绝的报价,抢先签下了此书。
安迪不清楚幕后有这么多流程。“这也太简单了。”他说,“这比我现在的工作一年挣的钱都要多呀,还只是预付稿酬。”
大约在同一时间,一家小型电影制片公司也在金斗排行榜上发现了《火星人》,并联络了安迪。安迪现在已经有经纪人了。他让人家和经纪人谈。经纪人找了专搞电影的合作经纪人,利用前述小制片公司的兴趣做诱饵,激起了大制片厂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的兴趣。
福克斯买下了电影改编权,宣布由大导演里德利·斯科特执导,大明星马特·戴蒙担任主角。
兰登书屋买下的书,戴蒙要主演的好莱坞大片,经纪人这下更有的说了。他们开足马力,向外国出版社推销此书。没过多久,《火星人》就卖出了三十一个国家和地区的版权。
书还没有上市,安迪就拿到了巨额的预付稿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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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谷程序员安迪·韦尔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些个经纪人啦、编辑啦、律师啦、制片人啦,他谁也没见过,都是通过电子邮件和电话在联系。
他对自己说,“这大概只是个骗局吧。”可是合同寄来了,寄出方是合众国纽约州纽约市百老汇一七四五号兰登书屋。接着,预付稿酬的支票也到了。“这要再是个骗局,那他们也太笨了。”他说。
根据出版合同,安迪从亚马逊撤下了《火星人》的金斗版电子书。皇冠对文本做了简单的编辑,发给多位知名作家,准备出版前的宣传。反响非常好。这进一步提升了编辑和销售代表的信心,从而使他们向大书店力推此书。
2014年2月,兰登书屋版的《火星人》同时以硬皮本和电子书的形式出版,并一举登上了《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随后在榜六个星期。《华尔街日报》的书评说它“彻底令人信服……这样的技术流科幻水平,连阿瑟·克拉克都会自叹弗如”。
八个月后,纸皮本《火星人》投放市场,随即再次进入《纽约时报》的排行榜,位居头名,第二年仍然在榜。
2015年10月,斯科特导演、戴蒙主演的同名电影也公映了。
斯科特导演、戴蒙主演的电影《火星人》
约翰·汤普森在《图书战争》里总结说,安迪的成功是史无前例的。通过一系列的蜕变,一篇个人网志上的文章,最终成为了国际畅销书和好莱坞大片,随之而来的是生活和事业的完全改观。若是换作上一代人,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像安迪这样的才子,很可能埋没于芸芸众生。
这就是出版业数字革命带来的众多好处之一。由于互联网,人才可以通过新的方式出头,默默无闻的作家一夕之间登上国际舞台。作家、出版商、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读者,所有人都因此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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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只是故事的一面。技术变革正在对五百年来几乎以同样方式运作的行业造成破坏。安迪高高兴兴地进入这个行业,可他恐怕不知道,这行业已经成了战场,强大的外来者正在打破传统的做法,挑战公认的方式。技术革命推动了这一切,其深刻程度堪称古腾堡以来所仅见。《火星人》的惊人成功是出版业数字革命悖论的缩影:一方面让个人和机构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新机会,而另一方面,整个行业的构造板块正在暗中发生变动。
随着数字革命的推进,出版业这种传统的创意产业,发现自己陷入了变革的漩涡,他们的业务受到了深刻影响,可他们对此几乎无力控制。因为这一过程是由别人推动的——主要是位于美国西海岸的大型技术公司。它们远离东海岸传统的出版业中心,遵循不同的原则,其精神气质与传统出版界格格不入,但它们的行为正在创造一种新的信息环境,老出版业不得不加以适应。
这也是一场隐蔽的革命。
在图书出版业,数字革命首先造成的破坏性影响并非发生在消费领域,而是在生产领域。传统的接收手稿、编辑、修改、排字,一步步地,统统变成了数字工作流程。事实上,随着越来越多的作者开始使用电脑,而不是用纸笔或打字机来写作,文本从创作之初就成了数字文件——它生来就是数字的,只作为存储在硬盘或软盘里0和1的序列而存在。于是,至少在原则上,围绕着“书”的文本转换,就可以完全以数字形式来完成了。它可以在屏幕上编辑,在屏幕上修改和校对,在屏幕上打样,在屏幕上设计和排版。书被重新组合成一个数字文件,一个数据库。对出版社的生产经理来说,这就是书现在的全部:一个经过巧妙处理的信息文件,以某种方式加以编码和标记。虽然最终的产品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但书已经是数字文件的重构了。汤普森因此称之为“隐蔽的革命”,因为这不是产品的革命,而是生产过程的革命。
由于有了数字印刷,出版商从此可以告别绝版。他们可以小批量地重印,或打开按需印刷的程序,调用这本书的PDF,顾客要多少份就印多少份,从而使它永远在售。汤普森教授说,这是出版业数字革命一个巨大的讽刺:数字革命不仅没有扼杀印刷书,反而赋予了它新的生命,使它的生命力远远超过了在前数字世界里它会死亡的年龄。从现在起,很多书再也不会绝版了。
(中华读书报记者/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