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弹子石烧煤逸事

弹子石烧煤逸事
文/王辉明
裸 奔

不上涂山挖野煤,就想方设法寻些其他可烧之物。

用铁钎子插路边的桉树叶,跟着骡子堡运煤的牛拉车扫漏撒的煤,到大佛寺江边鹅卵石滩淘水柴,去纺织厂庆新后门的煤渣堆捡煤碳花儿。

路边有泡桐树、苦楝树、构叶树,也有桉树。其他树叶干薄,遇火一燎即成灰,只有桉树叶厚韧有油,烧得毕剥作响时会窜出蓝色火苗。沿马路上骡子堡、走大石坝、过牛奶场,这一带路边的桉树多。到五院就不再走,那边行道旁没有桉树。

煤炭花儿,就是煤炭燃烧后清出来的炭渣中有一些没有烧尽的煤核儿,磕去表层的炭灰,里面就是黑色的炭花儿。煤炭花儿不仅好烧,而且无烟。

裕华纺织厂最大的煤渣堆在长江边,斜对着江北的人头山和塔子山。枯水期,离水尚远,隔着宽阔的河滩;涨水天,江水就在炭渣堆脚下拍打。
到这里来捡炭花儿的,多是河街庆新村的崽儿和老太婆,备得有筛子,一阵摇晃颠簸,炭花儿褪去表层灰烬,露出发黑的煤核。所以也有人叫摇炭花儿。
我们建设村的娃儿去得少,即便去也不纯为捡煤炭花儿,最大的乐趣是借此机会下河洗澡。如果你曾经目睹,你也会认为,捡炭花儿的是真该洗洗,蓬头垢面,呼吸进出都是灰。
有人说,五马水库的水清亮,因为是饮用水源,本来就不准人下去洗澡,不像蛇田沟那些野堰塘。蛇田沟虽然可以随便洗澡,但水腻腻的泛绿,洗起不舒服,大佛段的崽儿更喜欢到湍急的长江边洗澡。
重庆人说洗澡叫洗澡,说游泳也叫洗澡,这里说的洗澡,其实就是游泳。
炎夏六月,中午更热。吃过午饭,就邀邀约约来到弹子石江边。
长江和嘉陵江,一清一浊,在朝天门汇合,浩浩荡荡咆哮着扑向弹子石。弹子石码头下面,有处地方叫歇石,礁石突兀,巨岩如壁,直伸向大江中,抵挡着激流的冲撞,逼得江水在这里绕了一个弯。
一群娃儿,站在歇石上,一个接一个地跳入汹涌却冰凉得浸人的江水。
几把凫出去,就搭上了主流,轻轻松松,随波逐流而下。一直漂流到猫背沱下面的马脑壳,才游向岸边,收滩上岸。这就叫放滩,惊险刺激爽快。
放滩时,衣服裤儿是用裤腰带绑着顶在各人头上的。上得岸来,抹干流水,穿好衣服,从猫背沱爬上大佛段,沿正街走回家。
大人有一阵没看到娃儿了,就留了个心眼,盯到娃儿从后门悄悄溜进屋,发觉形迹可疑,二话不说,弯下腰,掀起裤脚,就用手指甲去刮。如果轻轻一刮就是一道白印子,说明下河洗了澡的,免不了一顿好打。
所以,回家前,都晓得要用地上的泥沙把脚杆手杆仔细地搓一遍。
尽管这样,仍然会遭遇一些意外的尴尬。
有一次,托儿所上面住的红军、全福和光荣他们几个,约向辉到窍角沱河边捡煤炭花儿,然后下河洗澡。向辉父亲在家,他父亲难得在家一次,所以就没跟他们下河去。晚上,向辉跑来跟我说,幸好没去,他们几个今天遭惨了。
那时,游泳都是裸泳,只要不放滩,衣服裤儿脱下来就放在岸边石滩高处,找砣石头压着,也不留人照看,就全部游出去了,去爬航标红船。爬红船,因船太小,一般习惯先抓住船头半沉半浮的钢缆,再移到红船边。
固定红船的钢缆磨久了,钢丝断裂绽开,十分厉害。光荣手一搭上去,就惊叫起来,在水里把血淋淋的手掌伸到空中,喊其他几个不要爬红船。几个娃儿才得以幸免。
正在庆幸能顺利地游回来,先上岸的红军突然叫了起来,我的衣服呢?几个娃儿听到叫声,慌忙跑到自己搁衣服裤儿的地方,低头寻找,哪里有衣服的踪影,只有一砣石头。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前后左右,都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
全福哭兮兮地说,肯定被人抱走了。
光着身子,怎么回家?一群娃儿急得都想哭。红军看到路边沙土有南瓜,急中生智,摘了两匹大南瓜叶,一前一后遮住羞处。于是,一大群娃儿都纷纷仿效,拿着南瓜叶,一手捂前,一手捂后。
一大群娃儿,精光赤条,低头顺眼,畏畏缩缩,躲躲闪闪,蹑手蹑脚,一跳一跳地在街檐下急走,然后悄悄地进村,悄悄地进门。
然而,还是有些人看到了,第二天就传遍了新老建设村。

偷 煤

自家捏的煤,放在屋檐下阴干,晚上并不捡回家。偶尔会被人偷走。白毛猪儿家家有,天下煤炭一样黑,要想破案很难,充其量只能在心里怀疑,嘴上骂几句解气。不过,这样的事并不多见,也就不是我要讲的。我讲的偷煤,是专门帮人挑煤的人干的事。
最早帮人挑煤的,是田坝子的老二哥,在石板路坎脚下住。从正街进来到建设村,只有一条路,就是这条石板路。
老二哥姓甚名谁,已经记不清了,大家都喊他老二哥。人矮背驼,为人憨厚,冬夏都穿一双皮耳草鞋,裤脚挽到小腿上,头上缠条白毛巾。
建设村田坝子,哪家有丧事,都喊他去帮忙,先给死人穿孝服,再僵的也能穿得顺顺溜溜整整齐齐。脸上盖严黄表纸,手心塞一卷路引,麻绳绑好双脚,停在门板上,脚下点好油灯,插好香烛,盆里再烧点纸钱。布置归一后,就帮忙做些杂活,一声不吭,却从不闲着,给主人家省很多心。有钱的给点小钱,没钱的就跟着吃几顿饭。
我曾以为,老二哥就是为做这些事而生存于世的,庆幸我们这里有这么一个人。但庆幸之余就有点担心:万一哪天他不在了呢,这些事谁做?
没得丧事的时候,老二哥就帮人挑煤。
帮人挑煤的还有个妇人,在劳动村家属医院进来那两排房子住。她是农村户口,在城里没得口粮,就靠帮人挑煤。煤屑把她的脸都染黑了,头上却有几缕白发。把煤挑拢,倒在指定的地方,就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等你拿力钱。
有孩子的家庭,无论男女,大都自己挑煤。家家户户除了水桶外,都备得有箩篼。竹篾编的箩篼,底子方、口沿圆,棕绳从底子四方兜上来,挽个套,挂在扁担两端。稀眼子箩篼用宽篾块编,沿口浅眼子稀,看起不怎么皮实,只能挑煤球。挑散煤得用密箩篼。密箩篼用细篾编,几乎无缝,沿口深一些,看起也皮实得多。
箩篼不只用来挑煤,也到广场挑红苕,还下河挑鹅卵石上载。一百七八、两百斤的担子一上肩,压得双脚陷进沙中挪不开步。又是鹅卵石滩,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到了水边还得上跳板。跳板一头搭在江边,一头搭在船舷。船是木帆船,船头戳在岸上,翘得很高。跳板又窄又长,高悬水面,脚一踏上去,就颤颤悠悠。人走在上面,战战兢兢,不敢垂视。
不知为何,后来有人把屁股也喊成箩篼。有人在路边正弯腰做事,恰好有人要过路,就会大喊一声:把箩篼搌开一点。
还记得一个陋俗,放下担子歇气,扁担搁地下或搁箩篼上,都不准女人跨过。不知道这是为啥?女人也自觉,见到路上横着扁担,都绕一边走。
棒棒儿进城后,一些人在码头车站等活路儿,一些人走街窜巷找活路儿。
重庆话说找工作叫找“活路儿”。最早听父亲这样说,当时也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来,这话虽然简单,却相当有深意,并且十分形象:找到工作才能活下去,找不到工作就活不下去,找到工作就算找到了一条活下去的路,无论什么工作,都是人们的存活之路。活路儿,简单明了。
还有一些人既不去码头车站等,也不走街串巷找,而是到杨家湾专挑煤球来卖。
这些人没进城之前,几百户人家,家家户户几乎都是自己挑煤。专职挑煤的也就上面讲那一两个,挑什么煤、挑多少?也都是事先预约好的。这些人来了后,说来也奇怪,城里人好像就突然变懒了一样,几乎家家户户都喊人挑煤了。
看来,人是靠不大住的,说变就变,变懒变馋变贪,光荣传统说丢就丢。
挑煤球来卖的人,先还是规规矩矩的,挑来的煤球黑光锃亮,一百斤就是一百斤,只赚点力钱,力钱也便宜。
渐渐地,人们发觉挑来的煤球不经烧,同样几百斤煤球,没得以前烧的时间长。又发觉,挑来的煤球上面看不到称秤后刷的黄泥浆星子,箩篼不仅小了,煤球在箩篼中的位置也低了好大一截。一次,两次,次次如此,就引起了警觉。
隔壁大程,平时就有点脾气。有次看到挑来的煤球明显份量不足,就不给钱,双方争吵起来。大程的气上来了,一把拉起挑煤球的,一直拉到派出所。户籍找了台磅秤来,上秤一称,八十斤都不到。派出所当场决定收缴了这个人的箩篼扁担。
后来,我在建设村巷子口又看到过这个人,挑着两个箩篼,改收荒烂了。
烧煤才会有的这些趣事,安装天然气后,就从此绝迹了。
不过,石板路坎脚下,老二哥的房子至今还在。有几十年无人居住,任由风吹雨打,已经破烂不堪。有天再去,细雨霏霏,却看到房屋已经修缮过,租给了别人。
2020年9月18日修改

作者近照及简介: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先后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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