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我们来尽情欢乐”——这是乔羽先生《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词。歌词重点在前半句：做完了一天的功课。这句体现出朴素的价值观：尽情欢乐，是在做完一天的功课之后；也唯有在做完一天的功课后，尽情才成为可能。

人最放松的时候，不是一天的早上，而是晚上。充实的一生，最幸福的应该是晚年。虽然晚年是健康每况愈下的时候，是身体机能日渐衰弱、越来越不具备能力去做事情的时候。但只要盛年没有荒废，尽力去做了有益于自己和周围人的事情，到了晚年，哪怕要面对病痛和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了。因为该完成的事情已经完成。纵然重来一次，也不会比如今更好。也就心满意足了。

尽情的欢乐，最圆满的人生，应当是尽到了一切应尽的责任。把这缩影到一天，就是：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我们来尽情欢乐。

这和一大早就跑出去疯玩绝然不同。年轻也许并不是最好的年纪，年轻是肩负责任与使命的。说“使命”也许有点儿大，甚至很多人终其一生并不觉得有必要承担什么使命。用孔子的话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这就是尽到了使命。身为孩子，尽孩子应尽的义务，身为成年人，对上面的老人下面的小孩，尽自己的本分，身为人群当中的一员，对周围尽自己的善意。说大些，是“使命”，其实就是生命中的差使，蕴藏在流水一样的日复一日中。说朴素点儿，就是“功课”：你的功课完成没有？生而为人，在世间与他人相遇，扮演着许多角色，是否尽心尽力演好了自己这一角儿？

在生命的路途仍然漫长的时候，总还不能太松一口气。还要夕惕若厉、临深履薄。待到人生行将谢幕，终于可以说，“做完了一天的功课”。用孔明的话说，“死而后已”，用曾子的话说，“而今而后，吾知免夫！”——从今往后，我真正轻松了，该完成的，业已完成。

佛教叫“所作已办，不受后有”，阿罗汉在赴死前，是欢乐的，因为他的一生是圆满的，成就的。

把“做完功课”放置于“尽情快乐”之前，这样的价值观，在今天是没那么常见了。今天流行的歌曲，近年流行过的歌曲，什么“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你我好像划拳般恋爱”——到处都是“我我我”，一切以自我为中心。考虑的都是自己要怎样，“我就是我，是不一样的焰火”。似乎不大去留意，我生活在这世间，要去尽一些什么。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是这首歌第二章的开头，第一句；把“做功课”放在第一句，折射出一个人对生活的认知，他的价值观：人生当中什么是首要的，什么是其次的。这种价值观其来有自，有副对联叫“先忧后乐，范希文庶几知道；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范希文就是范仲淹，我们从他写的诗——“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从这里能感受到他的悲悯，有几个人能在品尝着鲜美的鲈鱼时，想到风波中随时可能沉没的打渔人？

《论语》第一章叫《学而》，《学而》的开头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讲快乐、愉悦，以“学而时习”开头。这和《双桨》第二遍以“做功课”开头是有内在一致性的。——这当然不是故意的，不是刻意而为，只是说明确实有些人在“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什么才是人生首要的事情”的回答上是相近的：到底是享乐的一生、人上人的一生、纸醉金迷、会所嫩模的一生才潇洒快活、不虚度，还是耕耘的一生、辛勤劳作的一生、给人们带来关怀慰藉的一生更值得？

上周，我家乡出了五个高风险地区，很快封城了。在微信上看到有人发的小视频，市里的医生护士坐着大巴到县里做全员核酸检测，有的护士才19岁，有些接到命令时家中父母还不知道。她们都比我年轻得多，辛苦得多。

每每在这些时候，清晰地觉着，看似庸常而枯燥的生活中，有蛮多人在尽心守护着。

回头看歌词——“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我们来尽情欢乐”，这之后是：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也有很多虚伪的颂歌。歌里的感情是真是假，是造作矫饰，还是发自肺腑，有时候并不难分辨。那类蹩脚颂歌和《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差别在哪里？

——一个人唯有认识到辛勤劳作的重要，认为是耕耘而非享受、是给予而非攫取、是成全他人而非成就自我，才是生命当中具有首要意义的事情，他才能明晰地了解，自己的所得，所衣与所食，无一不是他人辛勤劳作的结果。他才能在吃到鲜美的鲈鱼的时候，不忘记风波里出没的打渔人。

美好而宁静的生活，不是拜自己的聪明才智所赐，也不是单凭自我辛苦奋斗所得。背后凝结着他人的付出与守护。因此，在尽情欢乐的时候，想到问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乔羽的歌词中，“伙伴”这个词很重要。“亲爱的伙伴”——这不是一块吃喝玩乐的伙伴，更不是一块吃喝嫖赌、酒桌上互灌的伙伴，也不是合伙做生意发大财的伙伴，而是互相付出、为彼此守护的伙伴。这样的伙伴，不是你尊我卑的关系。安排下幸福生活的人，不仅有你，也有我，我们彼此努力，共同安排，互相呵护。

所以歌名叫《让“我们”荡起“双”桨》。这在古典诗学里叫“兴”。——不是你一个人荡起桨，我在旁边鼓掌，你荡得好，我夸你，荡得不好，我骂你；我并不是监督你的人，也不是坐在看台为你喝彩打分的人；也不是反过来，你看我表演，当我的粉丝——是我们并排坐在船上，荡起的是“双桨”。

问“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并不需要回答。如果回答，就显得直白了，low了。彼此心照不宣。我们都知道是谁，也都不会忘记，这样问，只是彼此的默契，就像相视一笑。

于是——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小船儿的轻轻飘荡，是我们荡起双桨的结果。但大家可以去比较这个意思和“奋力划桨、劈浪向前”的天渊之别。这种差别不在审美上，根源在价值观上。——是想要跟谁竞争呢？是要超过谁战胜谁才其乐无穷吗？你更喜欢“波涛在后岸在前”的生活，还是“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你愿意在百舸的争流下996，还是更愿意在轻轻的飘荡中看“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荡起双桨”，原本是劳作，但这时候，已经不再是劳作，是心甘情愿地荡起双桨。是快乐的，是休息、是愉悦，像菩萨的“园林游戏”。

就像“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朋友打远方来，我不用发愁是该给他杀一只鸡还是炖一只鹅，不用担心仅有的一只下蛋的老母鸡被他吃了。就算没有那些，也可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仅仅是小米饭就足以快乐，这种乐不是造作的，是自然而然的。“学而时习之”本身是一件愉悦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来骗你诳你，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因为你同书上的快乐思想会面，就像和异域他方的老友会面一样。学而时习不是为了发大财，是为了和前生后世的故人久别重逢。

劳作是一种需要，耕耘是人生的必要。耕耘本身是快乐的。安慰别人、成就别人本身是值得欣慰的事情。当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几乎忘记了是谁在划桨。

乔羽还写过《大风车》：

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

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

天好看，地好看——

还有一起快乐的小伙伴！

大、风、车，转啊转悠悠，

快乐的伙伴手牵着手！

牵着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今天的小伙伴——

明天的好朋友！

好朋友！

乔羽写《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时候，还不到30岁，写《大风车》的时候，70岁。

能够想象，写出这样歌词的人很幸福。

不是因为幸福才写出这样的歌词，是因为写出这样的歌词，人生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