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柯:汤寿潜

曹聚仁的回忆录《我与我的世界》中,曾讲到他为参加清华大学幼年班入学试,在一九一五年暮春,初到杭州,“不期而遇的碰到了先父心目中所敬仰的大人物:汤寿潜。”关于这位大人物的模样儿,曹聚仁写道:“他穿了一套土布短褂,戴了一顶箬帽,脚上一双蒲鞋,手上拿了一把纸伞,十足的庄稼人。”

关于汤寿潜的穿着打扮,实在微不足道,可是曹聚仁在隔了五十多年以后写这一段回忆录,却不假思索,摇笔便来,首先是短褂、箬帽、蒲鞋、纸伞,可见当时留下的印象之深刻。

是的,陆放翁曾经说过:“公孙丞相布被,人曰诈;司马丞相亦布被,人曰俭。”如果两眼一味死盯在布被上,确实看不出什么名堂,是无从辨识一诈一俭的;但若分开两眼瞵瞬,这边看到布被,那边看到别的行事,眉头一皱,结成全体,则“曰诈”“曰俭”,不仅信而有征,面且鲜灵活跳,真叫做“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了。

关于汤寿潜,《我与我的世界》还说:“辛亥革命军在杭州起义,旗营满洲将军指定要汤某人来杭州,他们才肯投降。因此,他就从上海回杭州,任浙江省都督。”——浙江省都督,去今未远,可是提起此人,我们却似那样生疏,只依稀记得在光绪末年他曾领导过浙江铁路的斗争而已。但史书提到这类斗争,往往仅有新兴资产阶级的共性,至于汤寿潜的眉眼口鼻,则都无从辨认。所以,当从这本书中读到那些遗闻佚事,便感到有很大的吸引力,觉得与一般史传的长篇履历,流水记事,大异其趣了。

黄炎培的《八十年来》书中,也曾说到一件涉及汤寿潜的事:“秋瑾被逮,绍兴知府请示浙抚,浙抚以问巨绅汤寿潜,汤复以'杀有余辜四字,遂被杀。”我以为,如写汤寿潜的传记,正该把这些都写进去:庄稼人模样,负乡望之重,对清政府作过斗争,于真的革命家起杀心。读者读了传记,感到如此种种竟是顺理成章,领会其中有必然的逻辑,那就不仅认识一个人,记住一件事,还能对一时代的思潮世情都有点儿形象的感觉,这才不枉读一番史书了。

司马迁写《留侯世家》,于篇末自述观感道:“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写《淮阴侯列传》,开头就讲一则小故事:“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信熟视之,俯出胯下,匍匐。”这些“闲文”,不仅增添了文章的姿致,其实又是飞龙的鳞甲,不能剥落的。可惜尔后的史传,颇忽略对司马迁这类笔墨的继承。

《我与我的世界》是《新文学史料丛书》之一种,写得很有特色,文坛掌故,联珠贯玉,论议常脱出窠臼,陈毅同志评曰:“此公爱作怪论,但可喜。”(见此书《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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