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 杨苡先生,今年102岁了!

文 | 李辉

到南京,看杨苡

在102岁杨苡老人面前,我怎能不是小友?

到南京许多次,每次一定会去看杨苡先生。

2019年9月12日,是杨苡老人的98岁诞辰。买好机票,准备前往南京看她。前些日子,最近来看望她的人太多,8月19日开始感觉很不好。她写了一个纸条,微信发我,希望不必我来看她,等十月左右再去看她。我只好应允了。

2017年6月25日与毕飞宇一起探望杨苡先生

2017年12月5日探望98岁高龄的杨苡先生

2018年12月23日南京看望百岁杨苡

2019年8月23日晚上,杨苡写下纸条,微信发我

记得2018年12月21日,杨正润先生邀请我前往南京,在“传记工作坊”做一个关于巴金的演讲,标题为:《随想录》里的那些前辈。讲座那天,南京下雨。第二天,雨过天晴,正好是前去探望百岁杨苡老人的好机会。

杨苡1936年摄于天津照相馆

杨苡1938年在昆明大西门内青云街所住的房屋

1938年杨苡离开天津之前,在闺蜜孙以藻、冯骥才岳母家的花园留影

1938年杨苡在昆明西南联大期间

一个月前,赵蘅大姐告诉我,母亲得了胆结石,需要做手术。我一直担心此事,怕有危险。毕竟百岁老人,这个手术万一失败怎么办?

去南京之前,问赵蘅她才告诉我,姐弟仨人意见一直,应该放弃。放弃手术,这是他们最好的决定。老太太一辈子都爱吃黄油、蛋黄,这导致胆结石有了增大的机会。老太太躲过一劫,幸运,幸运!

见到老太太,身体真是不错。我说,你同意放弃手术太正确了,这样,我又可以见到你,听你聊天了。这一天,杨苡先生题赠新版《呼啸山庄》,称我们为“小友”。

2017年我在南京,12月5日也去探望98岁的杨苡先生。两人对坐,听她聊天,从天津到西南联大,到她熟悉的诸多前辈。她记忆力很好,身体也好,聊几个小时也不停下,还自己拿起热水壶为我倒水。看看她,我赞叹不已。

厉害的是,当时她的姐姐杨敏如一百零一岁了。杨敏如是顾随的学生、叶嘉莹的师姐,以研究唐诗宋词著称。前年春节,她百岁时我去看她。她说:“你不要再来看我了,我还要写关于《红楼梦》的文章。”

这一天,杨苡拿出一摞摞书信,还有西南联大写的诗,递给我。两个笔记本上的诗,拿在手上,翻了又翻,舍不得放下。我拿出手机拍照。

回到北京,读杨苡在西南联大期间写下一首首诗。第一首诗《夜莺曲》写于1939年,正好那年杨苡20岁。1942年平安夜,她又写下诗歌《圣诞夜》。

这些诗,多么美丽!

相识杨苡这些年

认识杨苡,应该是2003年,在北京杨宪益先生的家中。一晃,多年就过去了。

一直听杨宪益谈他的两个妹妹,一是杨敏如,一是杨静如(后改名为杨苡)。读过杨苡翻译的《呼啸山庄》,更为直接的原因,是因为我与陈思和在复旦开始研究巴金。八十年代初研究巴金时,她所写巴金的文章,以及她整理出版的巴金书简《雪泥集》,是我们的必读之书。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时常与杨宪益见面,他总会提到这位住在南京的妹妹杨苡。戴乃迭去世之后,我请杨宪益去郑州越秀学术讲座谈《中外打油诗比较》,他一边喝酒,一边演讲,颇为有趣。

八十年代初杨苡与沈从文在沈从文家

黄裳、巴金、杨苡八十年代在巴金家

杨苡与巴金在巴金寓所

在郑州,我拿出录音,请杨宪益谈他在天津、英国乃至“文革”期间入狱的故事。回到北京,将之整理出来。2000年,我终于写出《一同走过:杨宪益与戴乃迭》画传的文稿。我将之寄至南京,请杨苡教正。从此,我们有了长达多年的通信往来。

2001年我与杨苡第一次通信。没有见过面,杨苡客客气气地称我为“李辉先生”。她本来以为我是与邵燕祥年岁接近的人,等见过面,她便习惯叫我“李辉”,信中不止一次还亲切地称我“阳光小男孩”。

当时我已快接近半百了,可是,在这位老人眼中,晚辈还是年轻人,还是小孩子。

我写的“大象人物聚焦书系”的《杨宪益戴乃迭:一同走过》,由大象出版社2003年出版。这一年,杨苡正好住在北京女儿赵蘅家中,我送去请她读读。她读后,写来一封长信:

李辉:

我在邮局买了几只怪信封,只能给“过得着”的朋友写几个字,特别滑稽,是不是?

我想还有半个多月总该回南京了,我还是习惯住在北方,但是吃却是南方口味,跟我哥一样!

我每次翻阅《一同走过》都会“热泪盈眶”,如果母亲还活着,能看到这书,多好!我们全家都喜欢你,感谢你!真的,小李辉!我常说我这次在北京住这么久,也是因为我认识了好几位非常具有凝聚力的年轻人(而且姓李的特别跟我有缘!),认识你是我多年向往的。这不是胡乱吹捧,因为你有名气,而是我喜欢你的style(文风,风格,笔调,文笔,笔触都不如说style)特别是往往在最后有神来之笔!

我现在没空写长信(回去后也许可以写),因为李斧催我快把“梦李林”写出来,他的作风是美国式的,我的“忘年交”们总是忘记了我已84岁,快完了,真的!因此我离开北京也不免有点依恋,都是“见一次少一次”了,这是李瑞珏生前多次跟我说的。不知怎么,他们李家人特别跟我亲近,使我很窘,但又的确有点“故事”,也不完全是tragedy,只是一个已故少女的dream而已!

祝永远笔健!

杨苡

2003.9.1

杨苡老人喜欢聊天,可惜她远在南京,偶尔去一次,也只能呆上半天。不过,所谈不多,每次却都极为开心。话题漫天飞,信马由缰,跑到哪里是哪里。谈巴金、李尧林、穆旦、沈从文、萧乾、萧珊、黄裳、汪曾祺、陈白尘……她的记忆极好,也善于讲述,诸多细节描述得绘声绘色,颇为生动。

记得2004年秋天,巴金1925年就读的南京东南大学附中,请我去为师生们谈谈我眼中的巴金,11月25日正好是巴金的生日。在此之前,胡风也在这所附中念过书。巴金1931年创作的小说《死去的太阳》,写上海、南京的五卅运动,其中就有胡风的影子。

我写信告诉杨苡要去南京。八十几岁的她,听说我要去,就在家里收拾东西。结果,一根电线绊倒她,摔成骨折。到了南京,我赶紧去鼓楼医院看她。她躺在过道上,等着治疗。

2004年11月,杨苡骨折

这一次,我实在感到对不住她。演讲之后,我再去家中看她。她躺在床上,拍下这张令人难忘的场景。

这些年,每当我过生日时,杨苡都会寄来贺卡与信件。我很享受这种幸福。

两年前,生日之际,我专门写过一篇杨苡寄给我的贺卡与信件,标题为《老人祝福,生日永远快乐》。的确,我享受老人们的每一次祝福。

2008年10月20日杨苡寄来的生日祝福 (1)

2008年10月20日杨苡寄来的生日祝福 (2)

2010年10月19日杨苡来信(1)

2010年10月19日杨苡来信(2)

2010年10月20日生日贺卡

“了不起的杨宪益”

杨苡谈得最多的,当然是哥哥杨宪益。杨苡在写给我的信中,把哥哥称作“了不起的杨宪益”。的确,在她心中,哥哥无法替代!

敏如老师惜墨如金,但偶有文章,却很精彩。戴乃迭去世后,杨敏如老师撰文怀念嫂嫂,在题为《替我的祖国说一句“对不起,谢谢!”》文章中,她这样写道:“我的畏友,我的可敬可爱的嫂嫂,你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安息了。你生前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谢谢',甚至文革中关在监狱,每餐接过窝头菜汤,你也从不忘说'谢谢'。现在,我要替我的祖国说一句:'对不起,谢谢!'”我觉得,在所有悼念戴乃迭的文章中,这是最有震撼力的一句话!

幼年的杨苡跟母亲在照相馆

左起:杨宪益、母亲、杨苡、杨敏如

左起:杨苡、杨宪益和母亲

远在南京的杨苡老师,与姐姐一样,最关心的是哥哥。记得几年前,她又在家里摔倒腿部骨折,卧床多日。但她一再说:“我会好的,我还要到北京去,为哥哥过生日。”

2008年冬天,89岁的杨苡真的在女儿的陪同下,来到北京,庆贺哥哥94岁华诞。

2009年9月下旬,我将去南京,行前特地去小金丝胡同家中探望他,以便将他的近况转告他的妹妹杨苡。外表看,他与前不久没有太大差别,脸色红润,神态慈祥。

一开口说话,却让我有些吃惊。声音低而嘶哑,几乎没有清晰的字句。不过,交谈几句后,开始恢复正常,与以前一样可以连贯地与人交谈,声音也不再细弱无力。他指指脖子,说,喉咙里长了东西。

我一看,脖子上可以看到一个鼓起的包,是瘤子在挤压声带。他还是习惯地拿起一枝烟。如以往一样,我为他点燃一支烟。

我们闲谈。我告诉他,杨苡老师说冬天她还要来北京住几个月,等着为你祝寿。他说,他们家里人都长寿。“我母亲活到了96,我今年也快95了。够了。”很骄傲的样子,说完,淡淡一笑,又吸上一口烟。

2009年杨苡在哥哥杨宪益家中,李辉 摄

2009年11月,离开北京之前,我去煤炭总医院看望杨宪益。90岁之前,抽烟、喝酒的他,从来没有住过医院,这一次,他却住院了。几天之后,11月23日,接到杨苡电话,告诉我,她的哥哥走了。

2009年3月22日,这是最后一次我为杨宪益拍照

11月29日这天晚上,吉林卫视“回家”栏目,特地重播四年前拍摄的《杨宪益戴乃迭:惟爱永恒》。

面对镜头,杨先生沉着而从容,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讲述自己与戴乃迭的故事。他的话语不多,但却言简意赅,富有含蕴。节目结尾部分,采访者问:戴乃迭的骨灰是如何安排的,有墓地吗?

杨先生一边抽烟,一边慢慢说:“都扔了。”

“为什么不留着?”

他指指烟灰缸,反问:“留着干什么?还不是和这烟灰一样。”

烟灰缸的特写。然后,镜头移到杨先生脸上。他显得格外平静,又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几丝烟雾,袅袅而上,在他眼前飘过。

杨宪益戴乃迭同游英国湖区

“了不起的杨宪益”,一直活在妹妹们的心中!

杨苡先生,今年102大寿,祝她寿比南山!

附:杨苡先生的诗

《圣诞夜》……,写于西南联大的诗

诗|杨苡

圣诞夜

这儿没有雪,没有花,没有蜡烛,

圣诞老人披着白发,踽踽前行;

没有人理会他,他也没带礼品,

因为他找不到一棵圣诞树!

揩着通红鼻子,蹒跚地走着路,

雾盖住了双眼,他也渴望光明,

他要走到人家里把众人唤醒:

“降世的救主将带给人类幸福!”

“阿利路亚”他要与全世人同唱,

看欢乐的儿童扯着拉炮嬉戏,

盖着雪的小树,玻璃球叮当响,

五色缤纷的礼物被妈妈藏匿,

尽管冷风在吹,他在追求着光,

圣诞老人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消失在黑暗里没有人注意他,

他还是快活地在风里轻轻走,

“圣诞树、糖果袜为什么都没有?

店铺的窗上也不画一枝红花?”

吹嘘着白胡须,这老人在惊讶,

没有人谈到他,没有人伸出手,

圣诞夜的狂欢应该是永不朽,

却找不到一个庆祝圣诞的家,

他们全都睡了,不露一点欢喜!

没有人等待一袜礼物或祝福,

抹去一滴眼泪,他怜悯他自己!

转过身踽踽地走他黑暗的路,

这是第一次在圣诞节前夜里,

圣诞老人深深感到他的孤独!

《圣诞夜》手稿 (1)。

《圣诞夜》手稿 (2)。

1942 Xmas Eve

夜莺曲

你可曾在枕边听过一种声音,

人家说唱那歌的是一只夜莺。

晚上在月下树间沉醉地唱着,

叫唤你勇敢地打开爱情的门,

容纳另一个人的温柔和青春,

另一个纯白的又孤独的灵魂。

夜莺在叫着,叫着,欢快地叫着,

等待着你张开你倦怠的眼睛,

那双眼睛会看见天上有颗星,

永远在追逐着银白色的月轮。

于是你开始痛哭了,诅咒着生,

生锈的锁也关不住寂寞的心,

夜莺整日在苦苦地催促着你,

它说“海不该渗透了全心灵”

叹息着,老人,冷了,眼看枯萎了!

没有人能燃起我死去的热情!

善唱的鸟儿,不要唱吧,唱哑了,

也不能用爱情迷住我的眼睛!

你掉过头,霎地落下两颗晶莹……

啊,这泪湿了枕却暖了你的心!

伸出两手,捧着一颗忧伤的心,

“爱,你来,我需要你,我等着爱情!”

四边的颜色骤然变了,啊,那火……

炙痛,激情……你呼唤着那只夜莺!

夜莺!夜莺!啊,它却悄然地去了,

你找不到那鸟,它歌唱着爱情!

这里有火,有哭泣,有死,也有生!

逝去了的清丽的可爱的歌声!

也许是欺骗吧,什么都是个谎!

也许它已经化成爱情,飞进了心!

《夜莺曲》手稿(1)。

《夜莺曲》手稿(2)。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卅日,联大

我爱

我爱看一片平滑如镜的蓝天,

又挂上一块狡猾变幻的白云。

我爱听远方山林的一只杜鹃,

它微颤的怪怪的歌唱着爱情。

不能忘一群沙鸥鼓动着翅膀,

穿过那浪花翻腾着的绿色海。

当我想起我那黑色的老地方,

我爱看一只燕子自云端飞来。

当晚风起时,我爱听梦的私语,

听它们叙说树间草上的秘密,

爱痴望嵌在暗蓝天空的星子,

当她们在那里互相眨眼嬉戏,

我爱日月,晨之晴朗,夜之朦胧,

更爱看一条雨后出现的彩虹!

《我爱》手稿。

一九四〇年三月廿二日午后,昆明联大

梦与现实的歌

明艳的欢笑中包不住厌倦,

温柔的眸子里失去了爱恋,

狂风卷走了布谷鸟的歌唱,

沙土覆没了绿油油的心田。

走吧,这里不再会为你所有,

琉璃草也站在寒冷中颤抖,

不要说等着,什么都已晚了,

没有人伸出一只同情的手。

晚了!什么都太晚了!这颗心……

O,哪儿?哪儿去找一点光明?

救救我!谁肯?感受不到边际!

或已经跌入那个迷乱的陷阱!

风摇撼淡黄的树叶往下掉,

猫头鹰亮着眼睛又在叫啸,

我怕鬼,天!有声音!我在倾听……

远处里飘来了魔鬼的喧闹!

沉默着。他们会来的,我明白。

来吧,我已看不到人类的爱!

我不怕你,告诉我,说个清楚:

世界上有没有真诚的存在?

他们说是没有!那么离开我!

埋在污泥里的并没有过错!

当颜色只剩下了黑、灰与白,

褪了色的嘴唇也应该沉默!

追想当年那首美丽的小诗,

这只手如今只描得几个字,

带着风沙,污泥,我细细地读,

这是“眼泪”,“叹息”,哀怨与忧郁了。

放下这堆字眼,我真疲倦了!

我爬出了陷阱,叹息着年老,

什么都陈旧了,我恨这块地!

这里画不出我五彩的年少!

我坐在地上,哭泣往日的梦,

白云,蓝天,红花,和青色的,

都逝去了,我孤独的流着泪,

进不去丢了钥匙的金银宫。

但我仍然张大着我的双眼,

含着希望向我四周围观看,

找到些什么呢?我只看见了

被沙土覆没了的绿色的田!

《梦与现实的歌》手稿 (1)。

《梦与现实的歌》手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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