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与妻书,或细数流年
1.想到与妻牵手、磕绊行走,居然20多年了,不免心惊。但儿子早高过了我们,书读到大学,是事实;皱纹、肥胖、黄褐斑、沉积素,正集结着侵袭她、掳掠她,也是事实。从1988年5月开始,从初吻到初夜,从新婚燕尔到老夫老妻,从偏僻的边地小城,到繁华富庶的川B,从娇俏玲珑的身姿,到二尺二三的腰围,更是事实。爱与痛,泪和笑,风雨和坎坷,辛酸与幸福,不时涌上心头,点点滴滴。二十多年的路途,像雾一般缥缈、纠结,又像雾散后的大地一般,真切、清晰——亲爱的我们,是怎样漫渡过这20多年的沧桑岁月?
2.与她相识的时间,更早。我们是高中同窗。1985年9月,高二文理分科后,我们更是同班,坐过前后桌。许多年后,每次说起这背景,都不免费许多口舌,作许多说明。我们当时没有那样,同学是真的,“那些事”却没有。她这样说时,大多笑着。她的声音,仍那么清脆,响亮,坦诚。听的人看看我们,总是会心地笑,呵呵呵,仿佛相信了事实,更多的,却透着怀疑、暧昧和狡黠――就像面对笑话中,那个声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著名王二。
3.但她说的,大半正确。高中时,她或许真没恋过,我呢……1985年9月1日,走进新班教室,我看到(或许应是“瞟”,不那么有意或认真,只是目光的随意一掠)的第一个女生,就是她。她在写字。一头秀发,短而碎,青汤挂面的学生头。却有几缕刘海儿,调皮地拂在脸上,眼前。我看到她时,她正以左手抿拢那些发丝。青春而清纯的脸上,闪跳着夏末的阳光,细眯眼里,是若有若无的笑——就那样的姿势,那么随意,自然,却扑进我眼里,撞在我心里。尽管我知道,她不是冲我笑的,心里,却莫名地乱跳了一瞬。
4.后来,她曾追问我,怎么会喜欢她。我总说“一见钟情”。然后,给她描述这个场景和细节。一开始,她笑,半信半疑。追问次数多了,我回答的次数多了,她的感受也慢慢结实、坚定。笑容里,更多了得意和幸福——她的眼睛,本就很小,一笑,就更小了。但从那以后,再说她眼睛小,她便驳诘:“大眼无神,小眼迷人。你最终还不是栽进了我这双小眼睛里?”说时,故意凑到面前,调皮地挤眉弄眼——她的眼角,渐渐有了“萝卜丝儿”。
5.而当时,她多么青春,活跃,朝气蓬勃。她成绩不错,体育尤其好,身形小巧、灵敏,短跑全年级无敌。像一朵花,每次运动会,无论阳光明媚,还是阴雨霏霏,都阻止不了她的绽放,盛开——发令枪一响,满操场人,她是焦点和炫点,是被所有星星簇拥的月亮,是被所有花朵追随的太阳:轻盈的步幅。流动的身影。勃发的青春。飘动的秀发。鲜亮,醒目。50米,100米,200米,有她参加,这些项目的冠军,只能落在我们班上。但是现在,她的生命已渐趋沉滞,缓慢。她的奔跑,早已赶不上我,更赶不上儿子——儿子读高二,800和1500,全校第二;打篮球,能跑整场。她身体的潜能,莫非全给了我们的宝贝儿子?
6.那时,我卑微而热切的目光,也在众多追随者中。我是众多中的一个,她却是我眼中和心里的唯一。唯一的一朵花,照亮我的眼睛和心灵。或者唯一的一道闪电,撞开我青春的门扉和激情。那么迅捷,犀利,抢眼,入心。那感觉,应该就是后来的时髦词语:暗恋——几年后,我写过几句诗:“亲爱,今夜我感到/这颗敏感脆弱的心,专为你跳荡/幸福。或者悲伤”,算是当时情形的写照——我喜欢她,暗恋着她。无意或故意。淡淡而热烈。上课时偶尔的走神,自习时突发的响动,休息时哗众取宠的谈笑,睡觉前片刻的怅惘,似乎,都因她,都为她——像一棵平凡的树,刻意要长得高些,出众些,只是想被她的目光感觉到。
7.当时,我组织过一个文学社,在那所百年老校,有较大的影响。我曾以主编身分,邀请她参加活动。她作文不错,对文学和写作,兴趣似乎不浓。我执意邀请,一而再,再而三,像“刘三顾”般虔诚——那个笨拙、卑微的男孩,是怎样嗫嚅着措辞、启齿,慌乱说出意图的,已经记不得了。她是否知道我的企图和阴谋,而最终,是我的盛情难却,还是她不忍心拒绝,也说不清了——不过,她到底还是参加我们的活动了。
8.那是周末的夜晚,我们在语文教研室活动。所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人物和场景,话语和行为,全忘了。只记得在烛光下,她和另一女生唱歌。她唱的是《山茶花》——“一朵花,他说你美丽/就象一朵花/他希望总有一天/把你摘回家/村里姑娘也会羡慕/羡慕你象一朵花/年十七年纪十八/偷偷在说悄悄话/羞答答羞答答/梦里总是梦见他……”嗓音清丽,本色天然。那珠圆玉润的音符,轻越飘扬的旋律,溅落在我心的盘碟里的感觉,和它激起的悠远回音,让我后来每每想起,心里都不由一阵轻颤,像被风掠过的柔枝。
9.和我一样,她家也在农村。但她父亲,是伐木厂的工人,家境和条件,自然比我家好。她的成绩,也一直超出我很远。几乎每次考试,她都在班上前10,我最好的时候,也在20多名。那样的距离,不说天渊,却也悬殊,但依然,挡不住内心的渴慕和依恋——也许是天意,高三后期,她坐我前面一排。那么紧张的学习和复习时间,我仍不免偶尔望着她的背影和秀发,走一小会儿神。填报志愿时,知道她第一志愿填的是我后来读的那个学校,我也毫不犹豫地填上了。
10.不知何故,她的高考却意外失利。我上了线,她落了榜。我去拿录取通知书,在县城街头,曾碰见她,和她的父亲。简单交谈中,知道她正为补习的事情奔忙。那是八月,阳光浩荡,天空灿烂,她却神情低落,满眼忧郁。她没说过多的话,我也没有,因为她父亲,那么魁梧、严肃地站在一边。这让我紧张,也让我迷惘——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11.但她并没有补习。她父亲通过厂里的关系,为她找到一个“委培”指标。她读了市里的一所师专,和我一样,也学中文。前提是,她毕业后,得到那个厂里工作——辗转从朋友处知道这些,我已在大学参加军训。那些夜晚,在疲惫和空落中想念着她,我不断写信,安慰她,鼓励她,告诉她我的想法,感受。不过就是问候,就是劝解,就是鼓励;言辞闪烁、游移,却没有丝毫爱的表白。
12.那些信,一直没有寄出。当时,我很自卑,胆怯。如果她不以为然,怎么办?如果她不理睬我,又怎么办?如果我们因此而永远错失,我该怎么办?这些问题,一直纠缠着我,阻碍着我,让我不敢断然、决然。直到那年中秋,在写下第五封信后,在那轮圆月的鼓励下,在茫然和毅然中,我一咬牙,将它们丢进邮筒——当然,在最后那封信里,我闪烁其辞地表明了我的喜欢,和爱。
13.许多年后,听到那英的《征服》,总不免感慨,为当年的英明和精明,暗自得意——我的信件抵达时,她正在抑郁苦闷中,情绪低落。高考的意外失利,让她一夜间成了灰姑娘,陷在怅然和落寞里。悲观、脆弱、甚至绝望。而我的信,让她感觉温暖。我的文字和话语,趁虚而入,让她猝不及防,毫无抵抗地,为我敞开了少女的心扉,或者说城池——忐忑中,我收到了她的回信。比起我寄出的那一厚叠,她的,薄而轻。在我手里,却感觉到重,心里,更觉得沉。
14.那时流行琼瑶。从《窗外》到《烟雨濛濛》,她几乎全看过。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做过少女们都要做的梦,更不知道,她的“白马王子”是怎样的,但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是。也许,连“黑马”都算不上。但她从我的信里,感到爱和安慰。我用我的真诚,打动了她——现在,已记不清她的信捧在我手里时的祈祷,说不出拆信时的犹豫和激切,想不起读信时的颤栗和激动。我只知道:她接受了我的信和感情。我们开始了彼此生命中最初和最后的恋爱。那是1987年10月。四年后的冬天,我们领取了结婚证。
15.那四年的波折,一言难尽。她个性强,偶尔霸道,伶牙利齿,像刁蛮的公主,无事搅三分,得理不让人。我一直迁就她,包容她,忍让她,不管有理无理。以至后来,我每次说她脾气大,她,包括熟悉我们的朋友,都说是我把她“惯坏”、“宠坏”的。也许是吧。我那么在意她,怕她,因为爱,也因为,怕她不爱。爱会让人敏感、脆弱、卑微,那时我就知道了——前两年,一起看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我们不时相视会心:电影里的情形,和我们的曾经,多么相似。
16.见证过我们情感波折的人都说:你们的恋爱,可以写成长篇小说了。这是真的。恩爱时,可以共一把雨伞,在荒山雨夜,相拥而坐整晚。争吵时,也曾一次次扬言分手,痛哭、醉酒,发誓不再联系。但到底,又和好了。我去找她,或她来看我。她先给我写信,或我先寄诗给她——某次信中,她给我抄了一首诗,好像是舒婷的《小冤家》。“也许,我就是你的小冤家。”她说。这让我想起老家的话:不是冤家不碰头——冤家与冤家相遇,是否也是一种必然的姻缘?
17.那些年,我为她写了很多情诗。温柔而伤感,甜蜜而痛苦,向往或绝望——我说:“很长时间了。我不再思念/夜夜醉酒。痛哭。美丽而哀涔/跑尽无人的街道/挥霍青春。诅咒爱情/发誓做铁石心肠的刚毅男人”。我说:“你的笑容灿烂过我的岁月/你是我艰辛旅途/永难忘怀的真实梦境/亲爱,我必须坚韧地活着/像一个真正的情人,温柔而忠贞”。我说:“为情所伤/我是那个最勇敢的怯弱男人/永远站在最易被你击中的那个地方” ——我一遍遍诉说,她一次次感动。我们的感情,因为那些诗,一次次绝处逢生,死灰复燃——许多年后,再读那些诗,自己也不免激动,甚至被感动。那些诗啊,那些有爱的时光啊,那么敏感,温婉,柔情。
18.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1989年。从2月初,到5月底,我们像断线的风筝,一直没有联系。那个春夏,被绝望缠绕,被痛苦击打,我神情灰凉、落寞;内心的狂热,却通过另外的渠道发泄出来——我在人群中激切奔走,我的青春和激情,燃烧了整整半个月。直到六月初,我避乱到她的学校——朋友转告后,她来了。看着彼此憔悴的面孔,我们紧紧抱在一起,像失散多年的亲人,恨不得将对方勒进自己肉里。那一幕,让我想起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后来的信中,我们探讨过这话题,她说,如果我真有什么事,她会来看我,像她们那样——那以后,我们也争吵过,呕过气,闹过分手,但最终,我们坚持了下来:为着最艰难时的爱,为着彼此的牵挂和不舍。
19.她先我两年毕业,如约到那个厂工作。虽是专科,却是委培,她最终以工人的身份,做了子弟校的教师。比起大学时,我们的距离更远了,心却似乎更近。寒暑假时极少的见面,来来去去的书信和情诗,思念和诉说,连接着我们,维系着我们。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到了她所在的那个边地小城,在城里一所中学教书。她在离城200多里外的林区小镇上班。漫长四年的苦恋,甚至冲破了她母亲最初的阻挠和谩骂,那年12月,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结婚。
20.现在还记得,领证那天,下着1991年著名的大雪。似乎是苍天要见证我们在雪地里缔结的盟约。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每月一百多块工资。她也多不了多少。春节时的婚礼,因此简陋、寒伧到了极点:没有戒指,没有婚纱照,甚至没有为她买一件新衣。她父亲给她300元钱,要我买辆自行车,我却将它,和借来的钱一起,带回老家农村,办了简单的酒席。在后来的诗中,我说过那“寒伧的婚宴”,但我没有说到,同时结婚的另一对新人,和那一列豪华的车队,没有说到我们的“家”:除她父亲陪送的家具,带电的,只有电灯和电饭煲——每每想起那个婚礼,我都觉得是对她的巨大亏欠,她却一次也没有计较过。
21.她工作的小镇,叫王坝楚(藏语,意即“杀人场”),属于西藏,高寒地带。冬天风硬雪大,冷极。盛夏时河里洗手,水也浸骨。又荒蛮,偏僻,每天只一趟班车进出。周末,或寒暑两假,我们才能见面。她下来,或我上去。路况糟糕,进去或出来,都得三小时左右。车况也不好,不免颠簸,甚至危险。她常晕车,轻则精神萎靡,重则吐得天翻地覆,半天缓不过气——但奇怪的是,每次,她下来时一般不晕,回去时很少不晕。
22.一年后的秋冬时节,那条路开始修整。彻底断道后,仅有的班车也没了。她怀着儿子,孤苦地呆在那个小镇。天寒得早,地冻得早,又与外界阻隔,没什么吃的,除了当地产的莲花白。一天三顿,反来复去,吃得人神烦厌——直到现在,一看到莲花白,她就心里冒酸,想吐——那时,镇上只有一个屠户,每天只杀一头猪。一大早,她就得排队去买肉,为了儿子的营养。天寒地冻,风大如牛。而她,形单影只,娇弱如花。真不能想象,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和意志,度过那些时光的。
23.有时周末,我去看她。什么也不带,除了新鲜蔬菜、肉和蛋。十多二十斤,背着,在坎坷山路上走十来个小时,向着路尽头的她,和她腹中的儿子——我写过一首诗,记录当时的感受和心情,其中几句是:“高一步欣喜。低一步叹息/慢一程五里。紧一程十里/高高低低,紧紧慢慢。一步步剥落/心茧。也一程程缩短路径/便有一种好心情/比金子贵重,比羽毛轻盈/人一生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次迈动/双脚,都让我们感恩。”真的,那样艰难漫长的路,但我心中没有丝毫抱怨,只有满怀温情。
24.儿子的降生,是大事。1992年春节前,她开始休产假。次年4月11日,她24岁生日前夕到医院,次日凌晨2:41,儿子呱呱坠地。初春的夜晚,略有寒意,那感觉,却美好得让人想哭。没想到,小地方居然那样开放:刚去时,我无头苍蝇般瞎忙,到她临产,医生竟允许我守在她身边,陪着她。她痛,紧紧抓住我,汗水洇湿秀发。她挣扎,在医生的导引下,一次次抠住我的手,肩,咬牙,使劲,闷叫。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儿奔生,娘奔死”。我扶着她,忍着她和我的痛:“生下来就好了,夏天到了,你可以穿裙子了!”后来,每说到这个细节,我都觉得心里温暖。
25.护士给儿子称了重量,包裹好,送到保育室,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她就催我回去休息——那时,我教三个班语文,高中,还当班主任,忙得风车斗转的。她知道我的忙碌和辛苦。但她拒绝了我请假照顾她的建议:“别给学校添太多麻烦。”她说。直到出院,她最需要我陪伴的那一周时间,我一直忙着备课、上课、改作业。好在是小县城,我飞车去医院看她,也不过10分钟时间。
26.休完产假,她又回去上班。没人带孩子,只好叫了她母亲帮忙。从城里到小镇,路况依然不好,车况依然不佳,里面的生活依然艰苦。我依然只能在周末,和寒暑两假,才能去看看,依然只带肉蛋蔬菜——实在想象不出,接下来的那个秋天和冬天,那些荒寒的日子,她们祖孙三人,是怎样在那边地小镇相依为命,艰苦地打发光阴——直到现在,偶尔回想起那时的生活,我们仍不免情绪波动,感叹连连。
27.在她和老岳母的精心照顾下,儿子渐渐大了:会坐了;会爬了;逗他,会笑了;叫他,会应了;抱着他看星星,会说“好多多多了”;会蹒跚走路了;会在我吃完饭,就取烟给我说“爸爸请偷(抽)烟”了……每过一段时间上去,总能感觉到儿子的变化——直到后来,一家团聚,成天守在儿子身边,我才真切感觉到成长的缓慢,和带孩子的幸福与艰辛。“你这老汉儿,当得多轻松哦。”不高兴时,她总会这样抱怨。每当此时,我总是看着睡梦中的儿子,默默无言——我能理解,从三个多月到一岁半,在最艰苦的那段岁月,她对儿子的倾情付出,和艰辛努力。
28.路终于修好了。她所在的厂,却面临着转型和解体。她被分到市里一家纸厂当工人。那是1994年。孩子刚一岁多,又要忍受更遥远的两地分居,这不是我们所愿意的。我着急地四处奔走,求爹爹靠奶奶,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关系,最后,几乎是以“卖身”的方式,拍胸口说一定好好工作,才由教育局出面,将她留下,解决到当地一所村小教书——依然在乡下,但好歹是近郊,好歹能每天在一张桌上吃饭,好歹能在晚饭后,一家三口,牵挽着去散步,逛街:简单、清苦,但是温馨——仿佛从那时起,我们的家庭生活,才真正开始。
29.我们的生命叙事,必须涉及到一座边地小城。在那里,我们呆了九年。那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光:最辛苦,也最快乐。儿子出生了,一天天大了,读幼儿园了,读小学了。她“工转干”了,评职称了,调动工作了,娇小的个子,也渐渐发福了。我呢,带了两届毕业生,诗歌和散文在全国各地发表,被《新华文摘》转载,加入省作协,被评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记者来采访,市电视台作专题,在那小县城里,算是浪得虚名了——单位同事看到我们,总说她有福相,有“旺夫相”。有时我在一旁听到,便憨憨地笑。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被幸福和甜蜜,塞得满满。
30.她生性浪漫,爱玩,喜欢有情趣的生活。每年春天,周末,天气晴好的时候,一家三口,总要去城边的山沟里野炊。两辆自行车,我搭着儿子,她带些食物和餐具,在微温的阳光里,闲闲散散消磨大半天时光。或者一起到河边,到别人的堰塘,去钓鱼。她不钓,总带着书或杂志,陪着我和儿子。那样的生活,她觉得幸福,满足。那样的生活,也给儿子和我,留下了深刻和美好的记忆——儿子到这城市后很长时间,都不习惯,他小小的心,仍沉浸在那时的生活回忆里。
31.她喜欢折腾。我们有了房子,先平房,后楼房,不宽裕,但勉强够住。然后乳燕衔巢般,电视、沙发、冰箱、洗衣机,一样样添置家具。而每过一段时间,她总会心血来潮,怂恿我,将有限的家具搬来搬去,改变位置和结构。我不胜其烦,她却乐此不疲。最后还缠着我说:看看,有没有不一样的感觉?或者说,房间是不是显得宽些了?我看看,感觉是不一样了。一面佩服,一面又忍不住感叹她的折腾。
32.我们人生中的大搬家,也与她的折腾有关——儿子读小学后,她就一直在耳边嘀咕,要我想法调到市里:“不为自己,也要考虑儿子的教育啊!”我知道她又要折腾,先是不理,然后说没办法,再然后跟她争吵。但她死缠烂打,没完没了,终于让我开始动摇。后来终于有了机会,她没有允许我放过。2000年9月,我们一家三口,离开生活了九年的边地小城,调到现在的地方。天地大了,我的空间阔了,儿子的发展势头也很好——每次闲聊,她总说:我折腾得对不对啊?满脸的调皮,和得意。
33.她的折腾还没完。刚到市里,租单位的房,38平米,每月38块房租。一年后,她开始怂恿我买房。正好系统里有一批经济适用房,我凭当时的关系,勉强弄到一套,两房一厅。东挪西借,凑够了钱。简单装修后,一家人高高兴兴搬进去。可三年不到,刚还完债,稍有些余钱,她又闹腾着,要换房。她不断吹枕边风,说那房子小,户型差,结构不合理。并抓住我的软肋:你还是所谓的作家,连个书房都没有呢。然后,一有机会就带着我,缠着我,拽着我,到处去看房。看来看去,眼花了,心动了,终于被她套进去了:卖了那房子作首付,以10年房奴为代价,换了现在的房子。
34.搬家后,见我在书房里出入,满脸陶醉,她问:是不是要安逸些?她知道我的感觉,得意地跟我挤眉弄眼。我没开腔。辛苦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我当然高兴,感觉良好,但一想到10年房奴,心里难免觉得压力——但很快,房市升温,像发烧一样:半年后,我们那套房子的价格,就翻番了。“听我的没错吧?”每次说到房价,她都得意。我暗叹她的英明,却仍不忘打击她:“就是值一百万,你能卖成钱吗?”
35.我在单位任职后,不免有应酬,加上在江湖行走,各方面朋友多,晚上不回家吃饭的时候,也多。每次接到请假电话,她总不高兴,情绪不好时,还抱怨“夫妻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我总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实在没办法。慢慢的,我习惯了她的抱怨,她也习惯了我的请假。偶尔我下班早,做好晚饭等她,她会高兴得像过节,吃饭或做事,都有说有笑,情趣高昂,像个小女人。我笑话她,她说:“我就是个小女人,我高兴。”让人无语。
36.家里的活,我们一般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在厨房,她做饭,我就洗碗,或者反过来。包括做家务,她抹灰,我就拖地,或者反过来。我和她一起呆在家里,无论做什么,她都是高兴的。放着满屋子音乐,在优美的旋律里,楼上楼下地忙碌。感觉得出她的幸福。小女人的幸福。有时,看着她稍显笨拙的身体,想起当年她蹦蹦跳跳、小鸟依人的样子,感叹岁月的迁流易逝,心里会莫名地酸,和软。
37.偶尔也还争吵,抱怨。她性子强,倔而直,得理不让人。甚至包括对双方的父母。看不惯的,她便要说,有时闹得彼此下不了台。但争了,吵了,呕一阵子气,她便没事人一般,又该做啥就做啥。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心直口快。有时抱怨,或发脾气,为工作,为学生,为一些莫名的情绪和感受,也为我和儿子——儿子是优秀的,聪明,也乖,没什么坏习惯,学习自觉,成绩又好:小升初,免费读了市里最好的私立学校;中考,不小心拿了全市第四。她当然得意,骄傲,但仍觉得儿子还不够好,不够优秀。母亲的心,或许都比天高。
38.对儿子,她其实很疼惜。从小小的一团肉,到现在高过了我们,近二十年来,她不知操了多少心。小的时候,放学稍晚,就急着要去接。后来儿子住校,天气稍有冷热变化,总莫名担心:会不会热着,会不会冷着,会不会感冒。周末回家,她总要做很多好吃的,合儿子口味的,直往儿子碗里挟菜。每次上学,总是亲自为儿子收拾东西,小到一双袜子,都叠放得整整齐齐,仿佛儿子要出多远的门,要走多长时间。
39.儿子上高中后,偶尔说到未来,她总是矛盾:儿子太优秀了,走得天远地远,仿佛没那么个儿子一样,不好;儿子没出息,成天围着父母转,抬头不见低头见,似乎也不好。问她怎样才好,她茫然,叹气,却说不出。我知道,她只是牵挂,不舍。儿子大了,一天天离得远了,做母亲的,总不免莫名的担心,甚至伤感。那时候,我总觉得心里柔软——当年的诗中,我曾说:我要“让一个任性的撒娇女孩/成为一个柔水的女人和母亲”,现在,她真的“成为”了。
40.她先我发福。总说我是吃“昧心食”。后来我终于赶上并超过她,她便得意。“总算把你喂肥了。”她玩笑。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尤其是结婚后。见我熬夜,她总抱怨,说身体要紧。见我抽烟,咳,她冲我发火,说“身体不是你自己的”。上街买衣服,她总不舍得为自己太花钱,一两百的,就嫌贵。女人嘛,只要样式多,就行。她说。给我买,只要合意的,再贵,也不手软。男人,就是要穿得伸展才好。她说。她要我注意形象。有时也自嘲:“自己都黄脸婆了,还把自己的男人打扮得像花样,多危险啊,我真笨。”可是说归说,她依然在意我的穿着:每次洗澡,她总给我找好换洗衣服,放在床边。每次出差,我也必须按照她的设计和搭配穿着,才能出门。她总说:我不给你找好,你晓得穿啥子?仿佛我是多么弱智、低能。
41.她在小学教书,语文,还当班主任,工作辛苦,总是早出晚归。我虽也是老师,但不在一线,而且朝九晚五,相对轻松。每天早上,她要先我上班,早饭总是她做。她知道我起来得迟,冬天总是将饭菜放在锅里,用热水煨着。她渐渐习惯了我的应酬,习惯了我的晚归,但每次我没回家,她总睡不踏实。偶尔倦极而卧,也常常惊醒。“你不在,睡不稳当。”她说。我们家是六跃七,卧室在顶楼,但我在一楼开门,上楼梯,她就能从脚步声里,听出是不是我来。
42.我们经常回忆往事。从高中起,到现在,点点滴滴地回想,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从我给她的情书,情诗,到我们每一次争吵与和好。给她的情书,她订了好几本,隔三岔五就找出来看,兴致高时,还要我守在旁边,听她读,与她一起重温,直到我为当年那些肉麻的话脸红而逃之夭夭。或许真是老了,不再年轻了,她喜欢在往事里,一次次重返青春。我们也说到婚后的生活,从那个小镇,到那个小城,再到今天的生活。她喜欢这样的方式,仿佛我们一起,再次经历。
43.有时也翻看过去的照片。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再到婚后。看到当年的样子,再对镜自揽,她常感叹自己“年老色减”。再回头看我,又说上帝不公,质问我:“你怎么越来越好看?”我笑说,是你和上帝共同打造的结果。她说:“我是豆腐渣了,你还是一枝花。”我说:“你应该得意,你以垃圾股的价,买到了我这只绩优股。”她说:“要不是我,你能成绩优股?”绩优股的笑谈,就留在我们生活中了。
44.可是,二十多年来,我这“绩优股”的回报,实在寥寥,就像中国特色的上市公司——我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是一块围巾,三元钱,明黄色,与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有关。第一次给她过生日,我跑遍成都,买了一只瓷质的小鹿,十元钱,因为我曾把她叫做小鹿纯子。2003年,在俄罗斯,十美元给她买的琥珀戒指,她很少戴。2005年在北京,四百元钱买的玉镯,不小心摔碎了。2005年在乌镇,给她带回一块蓝印染方巾,她一直放在箱底。2006年在青岛,给她买了两件衣服,六百多,她心痛地怪我乱花钱,却一直穿到现在,尽管不是非常合身……
45.她跟我结婚,没穿过金,没戴过银。20多年来,她穿戴再齐整,全身上下,也没有一次超过2000元。作为女人,她是寒伧的,作为妻子,她是穷酸的。她唯一贵重的,除了那些情书,或许就是我给她的情诗。厚厚两大本。还有许多,没有整理。当年教书,跟学生说要学好语文,我打比方:话说得好听,人缘都要好些;要是能写点感人动人的情诗,你的爱情成本都会降低。我现身说法,如何用便宜的诗歌,俘获了老婆的芳心和爱情。一直想:有机会,要出版一本专门的诗集,就叫《情歌缭绕》——只是,在诗歌没落的今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有机会。
46.我知道这些亏欠,也想过补偿和报还。前几年,她的生日,我写过一首诗:《那些被亏欠的大大小小的幸福》。我说:“亲爱,我只想给你那些/所有的许诺。那些所有大大小小/或完整、或琐碎的幸福/我拼命奔跑,匍匐着接近/不断接近。然而这一生,也许就将/因着我一再的固执和愚钝/而终究难以,为你一一完成”。我不知道,那些亏欠了的,是否真能补偿和报还;我甚至不知道,上苍还能再眷顾我们多久;岁月苦短,我们的生命,还能有几个这样的20年——我怕来不及,我怕那些许诺,难以最终完成。因此我要写下这些,写下我们共同的岁月:风雨和坎坷,悲伤和痛苦,幸福和欢笑……
47.认识时,她16,我18;结婚时,她22,我24;现在,她42,我44——我们短暂的生命历程,彼此占了大半篇幅。在这些页码里,在字里行间,她是我的主角,我是她的主角。哭在一起,笑在一起,闹在一起,睡在一起。矛盾冲突纠结在一起,幸福甜蜜融合在一起。走在外面,人家都说:一看就晓得是两口子,有夫妻相了。二十多年里,耳鬓厮磨,彼此的熏陶感染,我们如此息息相关,血肉相连。我们彼此成了对方的影子,或者,如我在诗中所说:“成了最亲的亲人”。
(儿子快10岁时,我们补拍的婚纱照)
48.她嗓音好,喜欢唱歌,高音、低音都来。年轻时清脆如铃,现在,则略带些沧桑和浑厚。受她影响,儿子自小就爱听爱唱。五音不全的我,也跟着学了一些。偶尔去歌厅,能左腔左调地哼,或吼。和我一样,她点的,多是老歌。她的保留节目,是苏芮的《牵手》。无论什么时候唱,都有那种感觉和味道。我喜欢的感觉和味道——关于爱,关于岁月,关于漫长行程的艰辛和幸福。那仿佛是为我们而唱的,也是为天下有爱的人而唱的——那么温婉,有韵味,那么,美。
49.这些文字,原本要送给她作今年的生日礼物,但刚开了头,便因工作而耽搁,紧接着是“512大地震”,便一直拖到现在。冬天深入,天气冷了,心里,却仍热着——我写下它们时,她的歌声,和那几句歌词,一直响在耳边,回荡在心里:“也许牵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更忙碌/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2008.11.绵阳绿岛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