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001】小说 《第一书记》|| 臧建国

作者：臧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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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了。风刮得厉害，挟着沙子似的雪粒，打在脸上，又冷又疼。广场的地面上，略有一层白意。小站上，人不多。要乘车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广播里，一个甜润的女音，提示着，去北京的列车马上进站了，请旅客们抓紧检票进站。

“看，过来了！”

一个大嗓门的中年人，从侯车室的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并排坐着的几个，都把焦灼的眼神，即刻投向外面。

一个身骨矮小的老者，穿一件黑色的长袄，下摆拖在了地面，吃力地拉着一辆小车。那小车，只是几根棍子钉在一起，做成一个长方形的框子，框子上，再钉上木板，下面安上四个轮子。挎在他肩头的，只是一段绳子。小车上，蜷曲着两具人影。

“走，钟支书，劝走劝不走，就靠你了！”一个头发硬得像乱箭的男人，瞟了一眼刚才大嗓门的中年人一下，又不耐烦地轻声加了一句，“哼，你们村，节骨眼上，净找麻烦！”

“唐主席，您很清楚，这人不好缠。我们都尽力吧！”钟支书无奈地叹了一声，“唉，现在的群众，太不论理！”

那小轮车吱吱地叫着，在雪地上划出两缕歪扭的辙迹。未及到侯车室门口，五六个高高低低的人，篱笆一样，圈了起来。

钟支书大步迎着，正拦在那群众的身前，不冷不热地嗔笑道：“德朴哥，咋得罪你啦？嗯啊，中央开会哪，你也要去参加，嗯？这么大年纪啦，也学会玩失踪啦？看，看，大冷的天，让唐主席，冯站长，黄主任，姜所长，茅部长，找了一大天！躲哪儿啦，嗯？有啥事，回去说！到北京又怎样？能见到中央领导吗？走，回家去，别再扮人难堪啦！因为你，上次巡视组来，我已背了个处分。难道，我对你们家，照顾得还不够意思吗？低保给了你们两个，哪一年的民政救济，亏了你家？你呀，你呀，净往死橛儿上挽！不说那么多啦，别办领导们难堪，咱们回去！”

德朴的脖颈，从袄领间梗了起来，眼里扑闪着野兽一样的火花。他大约70来岁，头发花白，长长的，盖住了额头。鬃上的胡须，大概多天没有剃了，和头发连在一起。加上嘴角四周和下巴上的胡茬，显得脸极小，像戴着一副毛绒绒的唱戏的行套。

“钟老三，不要再哄我了！你算个狗屁支书！你给我站远远的。火车马上要开了，耽误了我坐车，今天，不管谁，我可要拼命！”

德朴老人说着，身子一斜，竟向前冲去。一时，大家却也不好拦挡。唐主席立时着了急，以下命令的口吻道：“都愣着干啥？啥也别说，先拦下来，这是死命令！”

一个胖身材的，走上前，不由分说，抢过老人肩上的绳子。还有一个高个子，把一个小塑料袋，夺在了手里。那原是抓在车上坐着的老太太的手里的。那老太太，也是70来岁，头发稀稀落落，一只眼睛，大概半瞎，另一只，也显得苍苍茫茫。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搂在她的怀里。那孩子，仿佛要睡着了，两眼惺惺忪忪，半睁不睁的样子，极没有精神。

袋子里，只是几个馒头，一小袋咸菜，一个塑料茶杯。

德朴立即叫嚷起来，身子一跳老高，手乱抓，脚乱踢。但是，几个人把他围拢了，哪里冲得出。

候车室那边，走来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手里拎着一柄警棍。

“不许吵闹！怎么了？”问道。

大家静了下来。德朴老人一看，眼前一亮，叫道：“我要坐火车，他们拦住，不让我去！什么世道啊，什么世道啊！”

那个高个子的，已挨在了警察身边，把一个证件对着他一亮，俯耳说了两句。那警察微微点了点头。

“你的火车票呢？”他问那老人。

老人把火车票递了过去，是三张。

“带身份证了么？”又问。

“带了。”德朴老汉说着，也递了过去。

那警察，把这一切都收齐了，递给刚才那个高个子。变脸道：

“告诉你老乡，北京开会期间，不允许上访！列车已经开走了，你坐不上了！”

说完，昂然走开。高个子的，跟上去，递着烟，表示着感谢。

德朴老人，身子像被钉住了，半天张不得口。突然，蹲坐在地上，抱住脑袋，大哭起来。

“毛主席，毛主席，老人家啊，老人家!我去北京纪念堂，给您老人家磕个头，也不让啊！哇呵——”

唐主席愁着脸，对几个人说，“干愣着，有啥用？老冯，老黄，你们劝劝他，回乡里再说。”

说完，自走到候车室的一角，掏出手机，打了两个电话，向乡里的党委书记和县信访局汇报情况。“人已在火车站截下了，放心，放心吧！”打完，歪坐着，闷闷地抽烟。

“咦，这孩子，发着烧呢！”一个女青年，摸着男孩儿的额头，吃惊地叫道。“冯站长，咱们把小车抬到候车室里吧，在外面，冻坏了，可咋办！”

冯站长约略50来岁，是个秃发的男人，也把手在孩子的脑门上探了探，吃一惊道：“真是的，烧得还不轻呢。我说他不吭不响，原来感冒了。”

几个人不由分说，七手八脚，连车带人，也就抬在了厅里。

“哎唷，棒棒，棒棒！”坐在小车上的老妇人，把脸偎在孩子的脸上，嚷叫起来，“烧昏迷啦，烧昏迷啦！我的亲疙瘩孙啊！”哭了起来。

“大娘，您别着急，我去看看，能不能喊个医生！”那女青年，一头略微染黄的秀发，一对扑闪扑闪的大眼，蹲在老妇人的身前，安慰道，“我现在就去，马上就回来！”

站起身，出了门，小跑着去了。

钟支书和乡里的老冯老黄三个，已将德朴老汉拉在了候车室的长椅上，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一团浓重的烟雾，将他们罩在其间。有人一咳嗽，烟雾就随着晃动。唐主席偶尔也过来，听一阵，说上那么几句，无可奈何地摇一摇头，又走开。

德朴老汉在烟雾里，情绪无法平息。他的每一句话，甚至发出的每个字，都是在喊叫。

“反正，我这一家，再也活不下去了！”他嚷道，“死就死吧。最好死在毛主席纪念堂，让老人家也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黄主任，是乡里的信访办主任，已说得口干舌燥。“老韩，你一向是个明白人，怎么，这一段，中央那里一开会，你可就犯糊涂了？你的事，毕竟是陈年积案，咱们一起也去了法院，什么都请教过了，不能再起诉了，就是说，没有法律时效了！县里的领导，信访接待日，你也去见过的，该说的，你也都说尽了。天下没有全如意的事，我们谁都同情，可是，除了尽最大可能，照顾你，又有什么办法？别灰心，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他这话，老韩大概听了多次了吧，根本不为所动，嚷道：“黄主任，乡里和县里，都没了办法。所以，我才只有去北京了。你们把身份证还我！我的火车票呢？我花了钱，车又没坐成，退不退钱啦？”

黄主任说，“车票钱不必再说了，刚才，唐主席说过的，回去，乡里给你解决。天冷，老嫂子和孙子，都有病，咱们先回去吧。明天，唐主席约好了乡里一把手焦书记，专门听你的事，尽最大努力给你解决！”

“不听你们瞎哄了！”老韩在地板上啐了一口，“解决！解决！这句话，你们说了多少次？我的耳朵里，早就听出铁茧了！这个焦书记，我看，也是个糊弄鬼，好容易见了他四次了，不吐不咽。解决个什么？年终，不还是那一袋米，一条被子，500块钱嘛！管个屁用！不回去，我一会儿到汽车站去，再不让坐，扒辆拉货车，非上北京去！”

话说到这里，老黄老冯和老钟三个，面面相觑。再往下劝，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出去的女青年，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从袋子里，先掏出了三个馅饼。一个递给老妇人，一个给了韩德朴老汉，一个给孩子。对那无精打采的孩子说：“你得先把口服液喝了，然后再吃。一会儿，还要吃西药。西药不能空腹吃。”说着，已将开了锡盖的小瓶插上吸管，送到孩子的口边。这样，让孩子连吸了三支。

德朴看一个姑娘家，让得实在，就接了馅饼。并不吃，要放在椅子上。钟支书说：“你就吃了吧。这是咱村新来的第一支书，茅凡薇，茅支书！她可是咱村的一把手，领导着我呢。”

“姓什么？”老韩禁不住好奇地问。

“大叔，我姓茅！”姑娘笑盈盈地回道。

“姓毛？”老韩也笑了一下，“那，是和咱毛主席一家子啊！怪不得，看着这么顺眼，心肠子这么好呢。”

茅凡薇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是那个毛，我是茅草的茅，就是过去，我们农村住的茅草屋，那个茅字。”

德朴老汉思想着，喃喃道，“哎呀，都一样！都一样！”

茅凡薇紧接口道，“您可别听钟支书给我扣高帽子。我不是农村长大的，没有农村工作经验。县委派我下来当第一支书，其实，我只是配合钟支书工作，我是给他打帮手的。”

“你是县里下来的领导！”钟支书不无揶揄的口气，“钦差大臣！”

“什么钦差大臣！下来锻炼锻炼吧。”茅凡薇笑道，“大叔，快吃吧。您要是客气，那就见外了！一会儿，您孙儿还得吃药，我去弄点茶水。”

韩德朴真的不好意思了，就啃了起来。他的老婆和孙儿，已将厚大的馅饼，啃下去大半了。

茅凡薇到值班室倒了开水，让孩子吃了药。孩子显得很乖巧，很听话，让吃药，一点都不为难。

老妇人吃完了馅饼，用茅凡薇递过去的纸，抹着口角的油，含混不清地说：“姑娘，你这干部，心肠咋恁好！”

茅凡薇笑了笑，说，“不值什么钱，大婶，您别介意！”

她来到韩德朴的面前，把刚才孙儿用的茶杯递给他，笑眯眯地说：“韩大叔，别嫌您孙子脏，快喝两口茶，冲冲喉咙。”

韩德朴正噎得伸着脖子，接过杯子，嘟嘟咽了两口。

“韩大叔，天太冷，您孙儿又感冒了。我看，还是回家吧。这点药，先吃了试试，要是没效果，明天，抓紧去卫生院。”

老黄和老冯，也赶紧凑话道，“老韩，看你们村第一支书的面子，还是先回去吧。”

韩德朴思索着，嗫嚅道，“那，我的事，你们总得有人照面！不解决，我还要去北京！”

茅凡薇关切地问：“大叔，到底我也没明白，为了什么事啊？”

“唉，说来话长。牵扯到我儿子的事。告了七八年了。不行，我们这家人，要垮了。”老韩长叹着气，接过老黄递过的烟。

“不是三两句话，还说它干啥！”黄主任截住话道。“她是你们村的第一支书，以后，常驻你们村，要说话，有的是工夫。”

茅凡薇点头一笑，说，“也不是天天住村上，不过，经常在村上的。大叔，咱们回去吧。我明天就有空，想到你家里坐坐，可以的话，还想在你家吃个饭，你看，同意不？”

“明天就去？”老韩打量着她，怀疑地问。

“可以，明天我就去。让我好好听听你儿子的事，看看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

老黄敲边鼓道，“这可是名牌大学生，有知识，懂法律，懂经济，办法多。老韩，以后，你就粘着小茅支书，你的事，让她想办法解决。”

“咱们走吧，韩大叔，您和大婶，坐我的车，咱们路上，可以说说话。”

老黄和老冯，就开始拽老韩。韩德朴没有办法，只好半推半就地站了起来，招呼地上坐着的老婆子和孙儿。大家都来招呼，有人来搀老妇人，有人来抱小孩子。那个小四轮车，也被老冯拎着。大家一起，出了候车室。

外面的雪粒，已经住了。风，依然刮得劲烈。

【待续】

 

作者简介

臧建国，笔名小蚂蚁，汉族，1971年出生，河南省南召县人。毕业于南阳师范学校。曾担任过副乡长、团县委副书记、书记、南河店镇镇长，太山庙乡党委书记，现任南召县委党校常务副校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网》、《壳》、中短篇小说集《初涉人生》、《乞丐与流浪狗》，思想火花集《萤光点点》、剧本《五朵山传奇》（又名《真武大帝》）、随笔集《一笑了之》、《四十不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