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上篇·7尿喜大 || 文:严苏 / 诵:谢志明
文:严苏/诵:谢志明
继续走进严苏老师的小孟庄。
一场又一场美丽的相逢。
又,双,叒,叕……新粉丝登台,淮版普通话筋拽拽地朗诵严苏老师的《古槐》,别有一番味道。听听,是不是仿佛看到朗诵者摇头晃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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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再婚,虽然不会像女人再婚被人说三道四,但是要想找到可心可意的女人也绝非易事,毕竟是二婚,不是童男子——二婚相当于二手货,被别人用过,旧了;还有二婚多半不会是光杆一人,前面的女人会为他留下一男半女。家庭构成越简单越好,一张白纸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复杂了罗嗦,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容易出故障。所谓一窝臊不是臊,两窝臊臊死人,就是这个意思。尿喜妈走了后,尿喜大原打算不给大妞、二妞和尿喜找后妈,自己领着他们瞎对付,人生几十年光阴,过好过赖孩子没啥说的,外人也不好指手画脚。戏里唱的,书上说的,后妈没几个是好东西,都是菩萨面蝎子心,娶回家孩子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尿喜大不想小鸡吃蛐蟮自己给自己惹麻烦,邻村那个媒婆几次上门他都没有松口。时间往前走,日子往下过,尿喜大深感力不从心。田里的活好做,家里的事难缠——锅里的饭要烧要煮,身上的衣裳破了要缝、脏了要洗。事情看着轻巧,做起来却难,做好了更难。男人如牛,是为粗活重活而生,要他穿针走线、生火做饭,就是为难他。话又说回来,再难的事也要做,他不做,三个孩子就要受饿,还要挨冻。尿喜大下田是父亲,回家是母亲,忙得脚打屁股响,秋天收割时,收成却不如往年;再看家,家什放得乱,孩子衣裳破。尿喜大感叹:没女人的家不如狗窝,没妈的孩子像个要饭花子。一天午后,天下着蒙蒙细雨,邻村那个媒婆又上门来,把他和大虫妈往一起撮合。尿喜大闻后像闷葫芦,半天不说话。媒婆来时已做好准备——此次来,如果热脸再碰冷屁股,她将永远不登这个门。媒婆当尿喜大不说话就是拒绝,脸上挂不住,屁股离开板凳,正要抬脚往外跨,不想尿喜大开口问:“请问婆婆,大虫妈是怎样的一个人?”
媒婆把脚收回来,换了笑脸,满嘴金光闪烁,说:“这个女人啊,放在小孟庄不数一也数二,俊着呢!告诉你呀,人家长的鼻是鼻、脸是脸,腚是腚、腰是腰,不比黄花闺女差!”
尿喜大搓着手,吭哧一会才说:“我说的是多大了?有几个孩子?”
媒婆说:“年龄嘛,比你小两岁,属相也合;孩子呢……有三个,品种和你家一个样。”
尿喜大吃惊道:“这么多?”
媒婆把脸冷下来,“嘁”地一声,不屑道:“你这条件还敢挑肥拣瘦?实话跟你说,我还没跟人家说呢。丑话我先说了,你家这个样子,人家未必瞅得上!”
尿喜大赶紧认错:“婆婆,我想事不周全,你不要计较。”
媒婆高声说:“板门对板门,笆门对笆门。我是同情你、可怜你才多这个嘴的,换个人家,八抬花轿请,我也不上他家门!”
尿喜大忙点头:“婆婆好心!婆婆是活菩萨!”
媒婆看尿喜大让步,也改变态度,软语说:“这个女人心肠好,会持家,要是娶了她,保你过上好日子,三个孩子也不会受罪!”
尿喜大坚持不娶,就是怕孩子受罪,听媒婆说这个女人心肠好,又会持家,他动心了。于是说:“听婆婆安排。”
媒婆说:“有你这话,我帮你跑一腿,成不成看你造化!”
尿喜大说:“请婆婆美言。”说着从墙上取下蓑衣给媒婆披上,“婆婆当心,路上滑。”
媒婆一边走一边说:“我晓得。”走到门外,又回身交代,“把家拾掇拾掇,地扫一扫,人来了有个干净样子!”
尿喜大说:“婆婆说的是,我这就收拾!”
媒婆抬起手晃一晃,说:“我掐算过了,明天就是好日子,大虫妈要是没意见,你俩见面相一相!”
尿喜大面露喜色,连说:“好!好!”
媒婆说话真假难辨——她先前说的“还没跟大虫妈说”明显是假话,事实是大虫妈知道在先,而且同意了她才找尿喜大的。媒婆打的是有准备之仗,没把握的事不会做。常言说,会做媒的两头瞒,不会做的两边传。瞒,不是不说,而是夸大其词,把好的无限放大,说得天花乱坠;不当说的瞒起来,铁嘴钢牙一字不露,人家问起,要设法绕开,把话引往明处。如何引很有学问,引不好会露出狐狸尾巴,让人瞅出破绽。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状元。
比较而言,像尿喜大和大虫妈这样的人是好撮合的,一个鳏夫,一个寡妇,歪锅对歪灶,半斤和八两,双方要是没意见,铺盖一卷,两张铺合成一张铺,事情就妥当了。人说媒八嘴,指的是给头婚人做媒——从一对新人见面起,到走入洞房那一天,媒婆能吃上八顿好饭,顿顿八碗八碟。给二婚人做媒没这口福,像尿喜大这样的,也就是挪铺盖那天吃一嘴,要求不要高,能上个四碗四碟就是奢侈的。话又说回头,这事也好撮合,两头哄一哄,必要时用狠话吓一吓,不需动太多心思,有时赶街上集或是串门,顺带着就能把事情办妥当。
相亲很顺当,媒婆看他俩对上眼了,又为他们择个吉日,不几天两个人就合了床铺。尿喜大尝到再婚的甜头,人像重新活了一回,看天天蓝,看水水清,看草草绿,看人人好。媒婆说的没错,大虫妈会持家,有了她,家变了样,孩子也整洁干净换了模样。大虫妈心肠好,护自己的孩子,也护他的孩子,两窝孩子一样看待,把家交给她,尿喜大一百个放心。
跟别的人家一样,这个家也是男主外,女管内。两个人都是鸡鸣即起,各忙各的。一个家如同一部机器,这部机器曾出过故障,后来添了零部件,机器修好了,又正常运转了。
两家合一家是个大家庭,两个大人六个孩子,八个人就是八张嘴,家里的粮食日日见少,草垛也日日见瘦。尿喜大和大虫妈合计后,买两只小水羊给尿喜和大虫放;四个丫头,大的背篓,小的挎篮,都出门割草。如此一来,全家没有吃闲饭的。
尿喜和大虫勤快,每天牵小水羊去村外吃嫩草。小水羊长得快,半年就长成大羊,第二年大羊下小羊,两只羊转眼变成七只羊。小羊满月后,有人上门买,手里有钱就想添家什。家里窟窿大补丁少,用钱的地方多,吃的穿的用的样样少,急需添置的是碗和筷。家里差两只碗两双筷,吃饭时大虫妈和大丫要等,别人吃过了她俩才能吃。尿喜大手里那只碗原来是一只破碗,前两天花一个鸡蛋找锔锅锔碗的修补好。补过的碗不好看,几个大锔钉像几只黑蜘蛛趴在碗里,看着瘆人,但端在手里稳实。尿喜大想把碗给大妞用,大妞看着害怕,两滴泪在眼眶里打转,手缩着就是不接。尿喜大心里说,这孩子,你大关心你,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了。既然大妞不肯要,尿喜大也没有强求她,拿过来自己用。吃饭时尿喜大想,不能饱汉不知饿汉饥呀,后天逢集,先买两只碗,有钱了就不能再委屈她们娘儿俩。筷子买可以,不买也可以,折两截树枝也能当筷子使。
尿喜和大虫放羊给家里挣了钱,一家看一家,家家都养羊。羊多了行情就不好,到集上也卖不出好价钱。尿喜大不想在一条道上挤,趁羊价没有跌到最低,不如卖了,让尿喜和大虫养长毛兔。长毛兔的毛能卖钱,兔子也能卖钱,一兔二用,比养羊划算。和大虫妈一说,大虫妈眼睛都笑细了,想起相亲前媒婆说的话,高兴地说:“媒婆说得不错!”
尿喜大问:“媒婆说我啥了?”
大虫妈说:“还能说啥?夸你是好男人呗!”
尿喜大听了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头说:“啥好男人?是邋遢男人。”
大虫妈忍住笑,说:“嗯,晓得就好。”
尿喜大说:“媒婆也夸你呢。”
大虫妈说:“说我听听,她说我啥了?”
尿喜大掰着指头说:“第一心肠好,第二会持家,第三嘛……”尿喜大卖个关子,有意停下,他想看看大虫妈着急时的样子。
大虫妈真的急了,她一边跺脚,一边拍屁股,急不可耐地说:“你说话呀。看你,把人急得起痱子!”
尿喜大看孩子走开去,小声说:“说你鼻是鼻、脸是脸,腚是腚、腰是腰,不比黄花闺女差!”
大虫妈面颊飞上两朵红云,说:“肯定是你后加的,媒婆才不会说这样的话呢!”
尿喜大认真起来,说:“怎么不会?是她亲口对我说的。不信?我找她对问去!”说着作势要走。
大虫妈看出他是假走,跟着烧火,说:“去啊,怎么不走,又没人拉你!”
尿喜大“嘿嘿”傻笑,手在大虫妈的屁股上拍一拍,又捏了一下。
大虫妈怕被孩子看到,忙着离开来。
一场玩笑结束了,尿喜大和大虫妈带着好心情各忙各的事去。这是他们合并床铺后的第一次玩笑。尿喜大后来想,他和大虫妈只开过一次玩笑,后来再没开过。不开不是不想开,而是没有心情开。
忙日子过得快,转眼进入冬季。庄稼收了,大地光秃秃的,连野草都看不见,西北风一阵一阵刮过来,野马似的,风带起沙尘打得人皮肤疼。是个干冬,长时间没有下雨,盐碱钻出土层,露出一片白,像雪。从事盐卤生意的人家开始忙碌,他们拿个扫帚、撮箕出门,半天就能扫一车盐碱。盐碱制出盐卤,盐卤放在日头下暴晒,晒出盐留自家食用,剩下的卤水卖给做豆腐的人家。做这事的多是老人,一个冬天,也能挣几个零花钱。
天寒地冻,田里没有活干,尿喜大呆在家里,感到浑身不自在。大虫妈有做不完的事,孩子长得快,袖子短了、裤脚短了要加长。尿喜和大虫顽皮,衣裳过几天就要补一回。被子也要拆洗,还有天冷了,席子下要铺草,铺厚了才软和,也暖和。做饭的事交给大丫和大妞,两个丫头一个灶下烧火,一个台上做饭,不会就问,积极性挺高的。冬日天短,又不干重活,为节省粮食,三顿饭改作两顿。尿喜大成了闲人,他从堂屋转到灶屋,再转回来,还是没找到合手事。肚子“咕”“咕”乱叫,里面像有猫爪子,把肠子都抓疼了。透过门缝看太阳,太阳升高了,爬过屋顶,又爬过树顶,光从门缝钻进屋子,斜斜地照在地上,盯着看,光在悄然走动,一线一线的,像蚂蚁爬。能做饭了,尿喜大脑子一亮——终于找到事情做了。他拿出篮子,走进菜园,打开地窖口,探身钻了进去。窖里储藏着山芋、萝卜,还有大白菜,这些东西是全家人一个冬天的吃食。窖里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尿喜大弓着身子,耐住性子等,待眼睛适应了才动手,拾半篮山芋,拿一棵大白菜,估计够一顿吃的,才爬上来。尿喜大把篮子交给大妞和大丫,回过身来封窖口。
吃过饭,尿喜大出去串门,听别人说,为根治水患,让当地百姓不再受水涝之苦,六塘河要修地下涵洞。得到这个消息,尿喜大高兴坏了,他想到的是修涵洞需要人手。人嘛,当然不会是少数。尿喜大很想去,他想冬天闲也是闲着,去了能挣工分,还能为家里节省粮食——这是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的好事情。尿喜大是聪明人,他深知他想到的事,别人也会想到。按他现在的年龄和体力,虽没到七老八十,但已没有优势。扒河治水是青壮年的事,像他这个年龄,负责水利工程的人不会要,除非你主动找上门去,毛遂自荐,肉脸对肉脸,人家是会考虑的。想到这,尿喜大有了打算——六塘河离小孟庄也就二三十里路,甩开脚半天能跑一个来回。这还是上午,去了回来,太阳不会落山。尿喜大这么想,人已上了路。
天随人愿,尿喜大的心愿实现了。傍晚时回到家,大虫妈见了说:“希罕呀,从没见你这么玩过。”
尿喜大喜色难掩地说:“想破脑壳,你也想不出我今天去哪里了。”
大虫妈停下手里的活,问:“去哪里了?看你高兴的,捡到元宝啦?”
尿喜大笑着说:“跟捡元宝一样开心!”
“啥事啊?”
“猜一猜!”
大虫妈想一想,摇头说:“一人藏东西十个人难找。你出门大半天,去哪里了,我哪里会知道。”
尿喜大不再卖关子,一五一十把他出门后所见之事和盘托出。大虫妈闻后说:“天这么冷,你去挖涵洞,我不放心。”
尿喜大说:“腊月天冻死懒汉,干起活来不会冷的。”
大虫妈说:“说的轻巧,野天荒芜的,西北风跟锥子一样扎人,扎出老寒腿一辈子受累。”
尿喜大听了呵呵直笑,笑够了才说:“这你就外行了,挖涵洞不是扒河。涵洞深哦,听管理工程的人说,村里的古槐跟它比是小巫见大巫。”
大虫妈嘴里吸溜一下,是针扎了手,她惊讶道:“我的天,这么深?那就更不能去了!”
尿喜大探过身子问:“为啥?”
大虫妈说:“古槐多高啊?你想啊,深度超过古槐,底下肯定要渗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人站在水里,哪个受得了哇?”
尿喜大说:“不怕,我有办法!”
大虫妈问:“啥办法?”
尿喜大说:“你到集上给我打一斤山芋干酒,我随身带着,下水前抿一口,保管不冷,也不会得老寒腿。”见大虫妈没有说话,又说,“是我跑去找的人家,这会儿变卦,人家会说我二百五,下回有事求人家,人家再也不会理我的。”
大虫妈想,男人的唾沫是钉,出口的话虽不是金口玉言,起码不能像小屁孩前说后摆手。大虫妈作出让步,她放下手里的活,找来一只玻璃瓶,刷干净,倒扣在桌子上,留明天打酒用。尿喜大一看,知道大虫妈同意了,心里一高兴又钻进山芋窖,甘愿为大妞、大丫打下手。
几天后尿喜大和村里的几个青壮年一道去了涵洞工地,不想这一去却落了个终身残废。大虫妈后悔呀,不是六个孩子,她真想拿根绳子,像小秦一样把自己吊死在屋后的树丫上。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尿喜大和村里的一个后生从洞底往地面上抬土。涵洞已经挖到深处,从洞底往上看,天只有古槐冠那么大。尿喜大估摸从洞底到地面,不会比古槐矮。起初他们用独轮车推土,两个人一辆车,一个前面拉一个后面推。后来洞挖深了,车子上不去,独轮车换成扁担和筐。那天尿喜大在后,后生在前,抬一筐土爬坡,两个人一唱一和叫着号子,扁担在肩头一上一下软软地弹动,看不出要出事的样子。爬到半坡,只听“噗”地一声闷响,绳子断了,肩上突然失去重压,尿喜大无准备,一个踉跄,脚没收住,人倒栽下去。尿喜大躺在洞底,一动不动,现场的人惊呆了,这么高摔下去,一定凶多吉少。胆大的人把手伸到尿喜大的鼻孔前,后又伸进衣裳里。尿喜大有微弱鼻息,心也在跳,就是说人没有死。没死就有救。大伙七手八脚地把尿喜大抬上地面,又送去医院。一番抢救,尿喜大活转过来,会眨眼睛,也能说话,则是身子不能动。检查发现,尿喜大的脊椎断了。医生给出的结论是:病人高位截瘫,终身不能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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