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第二十二章)
蒹
葭
苍
苍
□驿路飞雪
第二十二章
本来薄荷因补课已经不上晚自习了,但因为最近每周五学校利用晚自习时间统一做一份语文试卷,像正规的考试一样,课桌拉开,计时完成交卷。不上晚自习的学生都拿回家做,第二天自己交到老师那里。语文老师嫌麻烦,生气了,问王采薇:“这些第二天交的都是些什么人?带回家做还怎么体现真实水平?”于是王采薇一个个找走读生谈话。考虑到自己周五并不补课,薄荷就答应老师留下来做练习卷。
这个周五是4月10号。又有几家院校开通了专业成绩查询通道。
薄荷晚上10点40放学,下楼,取自行车,再骑到家已经10点55。现在院子里的三个孩子,金亮因为补课晚自习也已经不上了,沈雪莲的教室在二楼,加上又骑电动车,肯定比薄荷先到家。肖一鸣听到沈雪莲回来,估计女儿也快要从大路上拐过来了,就穿了衣服拿了手电筒到小路上守候,远远地看到她飞快骑过来,就拧亮手电筒,晃了两晃,这是她们的暗号。
骑到母亲跟前,薄荷跳下车,毫无生气说:“华阳师大我差两分,分数线192,我考了190,杨恬恬也没过,她166。”
肖一鸣强烈地感觉到心慌,又好像听到心“咚”地一声跳了一下后就往无尽的深渊里沉下去了。她艰难地咽了下唾沫,没说话,跟在女儿后面,一直到进房间,终于忍不住说:“西北商学院也就罢了,还在河南,太远;可是华阳师大,你怎么就不能多考那两分?那也是省会,又是我们邻居,要不了一天就到了!”
“我有什么办法?!”薄荷把书包扔到床上,也生起气来,“你以为我不想过吗?我情愿低上二十分也不愿低上两分!你也不是不知道黑幕!”话未说完,委屈的泪水刷地滚落。
看到女儿的眼泪落下来,肖一鸣立刻心软:“唉,我就是感叹,并不是抱怨你!你看你虽然比杨恬恬高了二十几分,结果还是一样的!”说完立刻意识到这话仍然还是责怪和抱怨,赶紧闭口不说话。
一般情况下,薄荷回来后,肖一鸣会等女儿洗漱完再睡,今天因为情绪低落,看了一半的书也不看了,直接脱衣睡下;薄荷平时洗漱完也总要再看会儿满分作文什么的,今天本来心情就不好,再被母亲说了两句,也赌气般的上床睡觉。
朦胧中,肖一鸣回到了老家。父亲去世了,被安放在地上的门板上。有亲友拿着祭品来吊唁。按规矩要跪下磕四个头,磕最后一个头时,跪在另一侧的孝子贤孙要同时磕一个头作为还礼。肖一鸣四处张望,只看到母亲忙着炒菜准备招待客人,却看不到哥哥嫂子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此时客人已经跪下磕头。肖一鸣急得无法,虽不是儿子,此时也只能女代子职跪下磕头还礼。因为接二连三地来人,她就没能起来,一直不停地磕头。
也不知道磕了多久,一阵手机闹铃将她从梦中叫醒。原来,起床的时间到了,窗子已透进熹微的晨光。她坐起来穿衣,一边叫女儿起床。
薄荷有一条好处,不记仇。无论头天怎么不愉快,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从小到大没有起床气,只要一喊,她揉揉眼睛,一下子就坐起来了。
女儿上学之后,肖一鸣开始收拾家务,无非是洗碗抹桌子扫地拖地。一应事情做完,还没歇上两分钟,收到了王采薇的短信:
“学生对手机的使用会严重干扰他们对学习的用心程度和热情,望您配合:一定不让孩子把手机带到教室。否则,立即没收并销毁。谢谢支持!”
肖一鸣有点发蒙。她不知道老师的这条短信是群发还是只单发给她一个人。如果是群发倒不要紧,一定是有人玩手机被逮到了;如果单发给她一个人,那一定是薄荷玩手机被逮了。而且,如果是单独发给她一个人,说明老师生气程度已达十级,不然,不会用这样严厉的措辞——自从两年前做了薄荷的班主任,因了魏央的关系,王老师与自己说话一直都是非常客气的。
从开学到现在,肖一鸣只给王采薇打过一次电话。之所以没联系,主要是因为考虑到临近高考,老师尤其是班主任会很忙。
此时她想给老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又觉得或许是群发的短信,又怕老师正在上课不方便接电话,犹豫来犹豫去,最终还是摁灭了手机。
做午饭时,她把手机揣在围裙的口袋里,边听歌边炒菜。
听到来电铃声,肖一鸣第一反应是江水玉,因为两人约了下午一起逛街。没想到是薄荷:“妈妈!我宁艺过了!我现在好激动啊!”
“啊?!你太棒啦!”肖一鸣一惊,声音都有点颤抖,“什么时候的事?”一边顺手关了电磁炉。
“就早自习的时候!你记得钱若玫吗?艺路辉煌的同学?她五中的,钱若玫发了截图过来,说宁艺三个专业她都没过!我吓得要死,不敢查,就想算了不查了,因为我觉得我肯定也不会过。后来又想,反正考也考了,总要看看自己死在哪里了。我就让她发个链接过来,结果一查,竟然过了!!”
“好好好!”肖一鸣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别人呢?还有几个人过了?那个诸葛亮过了没有?”
“他编导初试就被刷了的,戏文也没过。哎呀妈妈,我好激动啊!都快hold不住了!”
“要淡定听到没有?要低调!下面还有文化呢!现在有动力学文化了吧?”
“嗯嗯,我会好好学的!对了妈妈,我查分数的时候被王阿姨看到了!我说我是查成绩的,她说‘回家不能查啊!’——哎,她有没有打电话给你告状?”
“没打电话,不过发短信了,我还以为是群发的短信呢。不过,这阵子我给你带手机是因为我理解你想要查成绩,现在既然宁艺都过了,从今天下午开始,你就不要再带手机了。”
“我知道,我不带了!我以后不到三点不睡觉!”
肖一鸣还想说点什么,薄荷却已挂了电话,想必是上课了吧。
孙玉秀在院子里听得真真切切,这时笑着说:“哎呀,薄荷真不简单!你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肖一鸣收敛了一下喜形于色的脸,说:“这还不一定呢,文化还不知道怎样——这种好学校文化分要求也很高的。”
“你家薄荷肯定没问题。”赵燕从二楼的阳台探出身子说,“她语文和英语都那么好,数学现在又在补,你看着吧,到时肯定考上!现在好了,你不用担心了!”
“她语文和英语其实也就一般,真的。所以能不能考上宁艺,要看她的造化,至于结果,谁知道呢?”
孙玉秀突然心里一动,脱口而出说:“哎,金亮要是学艺术的话不知道怎样?”
肖一鸣立刻说:“他要是学艺术肯定过啊!而且他文化也完全不用担心!我那时候问过你,你说想让他去当兵考军校的。”
“都是他大姑那时候说学艺术不好!我们自己又没什么主意。”孙玉秀的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失落和酸涩。
“我们学艺术是没办法,如果有别的路可走肯定也不学了。”肖一鸣说,“金亮你不用担心,你看他现在这么肯用功,以后不会差的。他这成绩到部队里考军校很容易。更何况,还有他大伯的关系在——所以,他根本不用你发愁。”
此时金国强带着小宝从外面回来,孙玉秀劈头就说:“人家薄荷宁艺都过了!”
金国强向肖一鸣看过来,笑道:“那好啊!那要恭喜啦!”
“那时候金亮要是学艺术,他的文化成绩肯定够!他大姑非要说学艺术不好!”语气里都是埋怨,后悔和惋惜,把肖一鸣要说的感谢客套话都堵了回去。
“你这人,简直——”金国强梗着脖子,憋了半天才说:“人家薄荷学艺术,人家有基础,你儿子会什么?!”
“没有基础慢慢练不就有了?人家薄荷不也是慢慢学的?!”
肖一鸣飞快地往楼上一看,与赵燕对视一眼,赶紧各自钻进厨房,继续炒菜。
金亮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到家。刚把电动车撑好往屋里走,孙玉秀就说:“薄荷连宁艺都过了,你要好好学啊!”
肖一鸣在厨房里没听到金亮说什么。她在心里暗暗决定,不管以后薄荷还能过几家,她在院子里都绝不再提合格证的事了。
不过她也了解孙玉秀,并没什么坏心眼,有时候像个小孩一样,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以往薄荷到家的时候,肖一鸣基本上饭菜汤都已做好。今天因为接电话,又在外面和邻居们聊了几句,所以迟了点儿。女儿到家的时候,她正把鸡蛋液往紫菜汤里倒,一边用筷子搅散。
薄荷把自行车推到屋里撑好,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赶紧走到厨房,在母亲身旁蹭来蹭去。
“妈妈,今天你是不是很嗨?”薄荷笑着,一边还心有余悸,“我到现在都还觉得像是一场梦!我看到钱若玫的三张截图——她报了宁艺的三个专业,初试都过了的,但复试一个都没过!我心想,她比我漂亮多了,我又只报一个编导,肯定更不会过了,就不想查了。但因为我保存了所有没过的截图,心想干脆凑齐了吧,就让她把链接发过来,结果一查竟然过了!我当时不敢相信,害怕是不是身份证输错了,或者准考证输错了,就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遍,名字是我的、身份证和准考证也一个都没错,这才相信我是真的过了!”
“嗯,我也觉得你非常幸运——当然,你还是很有实力的!我早说过,上帝的眷顾必不可少,但聪明才智更加重要,对吧?好了,拿筷子,我们去吃饭。”
这顿饭肯定比平时吃得热闹。
“我现在都成传说了!我一出教室,就有人指着我说:‘快看快看,就是她!一连跪了十家却过了宁艺的!’你知道吗妈妈?我跪了的比人家考的还多!杨恬恬总共才考了六家,还有周昊天,好像也是个位数!”
“怎么才考这几家?他们以为是去观光旅游的吗?”肖一鸣好笑地问。
“唉,别提了!杨恬恬她们机构里有个女的心眼特别多,她总是跟同学说这家不好那家不好的,跟几个人相约都不去考,说要去动物园玩,或者是去看电影。等大家到了约好的地方,她就打电话过来说头疼脑热的,不舒服不去了。其实她自己去报名考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最后还是她一个房间的人在桌上看到她忘了收好的准考证,才知道原来她是骗人的。别人后来都不信她了,但偏偏杨恬恬这个傻子自始至终从没怀疑过!还有周昊天,还被忽悠去了一回《舍我其谁》的现场!有时还去逛酒吧风情街!哪像我,只要有空就一家家去考试,除了倪晓嘉和李婷婷,就数我考得最多了!有一次,司机就带我一个人去考试,车厢里空空荡荡,感觉又迷茫又凄凉。”
“天啦!还有人小小年纪心机这么深!”
“嗯,还有更心机的事呢!那个女孩在宁广面试时,考官说,如果你把裙子脱了我们就给你过了。结果她当场还真脱了!我真是醉了!竟还有这么拼的!不过现在宁广放榜了,她也没过!”
肖一鸣惊讶得合不拢嘴:“还真脱了?想都不用想,也不可能给她过啊!薄荷,如果你遇到这样的考官,你怎么办?”
薄荷想了想说:“反正里面都穿打底裤的,如果真碰到这样的考官,我会要求先签合同,然后再脱!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如果是我,我来想想——我会这样回答:‘对不起,如果在您眼里这是个正常的要求而不是故意设的陷阱,那么您所代表的学校就不是我想来的地方!我有我的底线,有些事不是所有人都会做的!’如果我这样回答,过的概率能有多少?”
“应该非常大。做人本来就该有底线,脱衣服的事怎么可以做呢?再说,考官的确就是考查她到底有无底线。她这么一脱,她的急功近利就写在脸上了。一个女孩子,顶要紧的是自尊,有些事是永远不能做的。不管提要求的人是谁,自己的底线都要坚守。”
薄荷频频点头,肖一鸣笑了一下,问:“对了,外班的人怎么知道你跪了十家的?”
“还不是孙赟帮我宣传的!那天许诺问我是不是死了十家了,我就奇怪,我们是高一时的同学,现在又不在一个班,她怎么会知道呢?她就说是孙赟告诉她的。孙赟逢人就说:‘编导班第一的薄荷查一家死一家,简直就是见光死!清师我都过了,她都没过!’他自己也不避讳,到处跟人说自己买证的事,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随他怎么说吧!好在你现在也有一张证了。他该没什么话说了。”
“嗯,他今天在群里一句话都没说。妈妈,就在昨天,王阿姨还挨个问艺术生过了几家。问到我时,我说一家都还没过,西南师大估计会过;问到杨恬恬时,她说,她没有学上了!”
“一家没过就上大专啊,也不至于没学上。”
“不行的,她和我一样,化学没过。但是去年高考报名时选科,她还是选的文科。今年小高考她化学又没补考,所以,如果她到时一张证都没有,她真的就无学可上了。”
“这孩子!那她为什么不选理科呢?学校不是给大家预留后路的吗?”
“她没选,她觉得她艺术肯定过的。”
“未知的事,都带着不确定性,哪有万无一失的?薄荷,宁艺要求的分数很高,你现在只是一只脚跨进宁艺的大门。那只脚能不能顺利进去,就看你高考的分数。高考的分数好不好看,就看你现在到6月6号之间每一天的努力程度。这些天让你带手机去学校,是因为知道你心神不定想查分数。但现在,不管后面的几家能过不能过,你都不要再带了。”
“嗯嗯,我不带了!”薄荷连连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要看看胡浩有没有辱我!”
“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辱你?”
薄荷一边翻手机一边说:“你不知道,他天天在群里发动态,今天到这个城市,明天到那个城市,反正就是各种炫,说开什么艺考联盟大会。联什么盟啊!到现在为止,机构里没证的比有证的多得多!昨天我心里不舒服,觉得花了那么多钱到现在一张证都没有,实在是气人,我就想说他是骗子,当然也不敢明说,我只说我一家都没过,胡浩说不是还有吗?我说都是外省三本,有什么意思?他说三本也是本啊,三本还可以考公务员的。我就问他:‘你听说过几个三本生考上公务员的?’他说——哈哈哈!他果然辱我了!妈妈你看!”薄荷把手机递到母亲面前。
肖一鸣看到胡浩发过来薄荷宁艺成绩查询的截图,后面附了两句话:“昨天还要死要活的,现在怎么说?还要不要努力学习啊?”
吃完饭,肖一鸣去洗碗筷,薄荷到房间里把高一到高三所有的数学书都找了出来。从今以后到高考之前,她要头悬梁锥刺骨地学习了!
见妈妈走进房间,她说:“妈妈,你帮我多买点咖啡吧,我以后要熬夜,没有咖啡肯定不行。”
“上次江阿姨不是送了两盒三勒浆吗?抗疲劳的,你先喝着。咖啡我过两天去买。”
薄剑安例行打电话回来,听说女儿宁艺过了,也很意外和欣喜:“真的吗?太好了!哎,要是现在就能确定上宁艺就好了!”
“还有很多辛苦没吃呢!”肖一鸣转脸对身旁的女儿说,“革命尚未成功,薄荷仍须努力。”
作者:驿路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