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曙光 ‖ 又扬州

又扬州

□熊曙光

1990年6月，我们就那么轻轻一挥手，告别了扬州，告别了彼此，甚至连一本毕业留言册都未准备。倘若早知道会二十年无音信，我们还能分手得那么轻快？2010年8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班团支部书记张伟同学的电话，才得知我是全班最后一个归队的，才得知大学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举办在即。"二十年无月，月华今宵雪崩，可叫我何处藏身？夜来思绪纷纷，越时空，一时多少笑声；最忆西湖雪，雪球破空呼呼，蹦跳腾挪避弹雨，而今气短腰粗，是幻觉？笑声漫随雪舞"。两鬓霜染，犹孩童似的，彻夜难眠，白纸涂鸦，回马扬州。

1986年，秋风送我踏上扬州这块陌生而又亲切的土地。高二时，我班曾组织扬州游，贫穷的我未能成行，但对好友说，你们现在去吧，来年我一定去扬州痛痛快快玩它个四年。那天傍晚时分，我走近扬师南大门。那南大门势如“品”字，下立四柱三门，上横重檐短长。檐平直写意，似有若无， “扬州师范学院”一行纵逸劲秀的大字，长檐托起，短檐荫庇。长檐下三门圆拱，几无高低，一无贵贱。南门北望，雪松联袂，大道相连，又是三门遥遥，形制彷佛，无高低，无贵贱，如叠唱，如回音。夕阳下的南大门，水泥柱梁，粗犷拙朴中见精神，不倨傲，不故作庄严，品庶，品事，品物，平等中塑未来。

扬师南大门

那天晚饭草草，月光皎皎。老乡于建华先我一天报到，热心领我夜游校园，我才知那南北向的主干道贯穿东西向的化学楼，十字交叉处便是我傍晚在南门北望所见的三门。那是三个门洞，深深的，走在洞里，黑魆魆的，能感受一种神秘的力量，会萌动一股探究的渴望。走出门洞，左转，东行，缓坡而下，两侧树木高大，隔路相拥，抬头几乎看不到月光，而路左壁立高岗，有门，若窑洞，问建华门里有啥，他也摇头。再行百米，路右池塘，风来荷叶轻摇，月光明暗叶上如音符律动，水声隐约叶下如配乐有无。塘边有一亭，透红亭，阔大方正，泰然自若，虽四檐飞角，却无纤丽取巧之态。我本想在亭下坐坐，但建华带着我左转，顺着高岗去东大门。

东大门古色古香，门对曲水，垂柳弯月，北去100多米外便是那灯火辉煌的著名虹桥，便是那古色古香的瘦西湖南大门，可惜夜已深，建华劝我早点回去休息。进东大门，便拾级而上，登上高岗。高岗上，杂花乱草尽在月光下明媚，我放眼四望，"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呀，我来了，君莫负我！

听说东门外现在是柳湖路，宽阔整洁，整日熙熙攘攘，而我更怀念东门当年的书画范。东门正面，曲水西园，如盆景盈门；东门北侧，水声鸟声读书声，一溜粉墙，青砖铺道，如字画长卷，墨香幽幽，意接西湖；东门南侧却是另一番景象，小径草掩，石桥不显，野趣盈盈，大有青草池塘处处蛙之意境，再往南，杂树丛生中有青石斜坡，上斜坡，是一条东西向的石板小巷。在一个烟雨空蒙的春天，女友张军来到了扬州，我特意带着她在那小巷徜徉。现在，恐怕那小巷也早就变成了宽阔嘈杂的马路。

86年的中秋节，那是我远离故乡远离父母的第一个中秋节。平时喧闹的2号楼301寝室，那晚却是出奇的静。我站在窗口，圆月在天，心头一片空茫，猛然间我发现，月光落满1号楼屋顶的斜面，如清霜覆地。月如霜，之前只不过是书上的一个意象，其白、其凉，那晚竟是如此真切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那厚厚层霜，行走必留下脚印，掬捧恐化为霜水。那晚的月色无法复制，三十五年了。

我素喜运动，曾忝居系体育部部长，每天睡前一身汗，醒后一身汗，扬州的夜月、扬州的晨星，总是静静地看着我奔跑在扬师的南操场，可惜毕业从教，英语天天早自习，似乎再没有晨跑过，如今一身赘肉。我们外语系的小红楼前有很多球场，我们有时午饭后也去撂两球，犹记得夏天，穿拖鞋不便，脱了鞋，呀呀呀，那水泥地面好烫呀，我玩命地跑跳抢断投篮，不敢停下来。篮球场北侧有秋千，很高很高，每天晚自习前后，同学们会去荡秋千。那天突然接到张伟电话后，我还写了一首小诗《月亮香——忆面如满月的女孩》，调侃张伟同学: 月亮香，月亮秋千上，荡起香风满维扬，荡起笑声日亦回响夜亦回响，二十年日日夜夜回响在哥们的心房。

扬州师范学院外语系86级同学毕业20周年聚会，在1班班长刘德龙、我们2班班长张荣根、3班班长于建华，及张伟、肖卉、杨灿等同学精心筹划下，于2010年10月2日顺利举行。上午签到，下午师生茶叙、合影，当晚酒宴，酒宴后唱歌及自由活动，次日上午乘大巴游览扬州，至明月湖返校，聚会结束。

与恩师合影

我们签到和住宿都在虹桥专家楼。诚如张伟所说：只是瞬间，幸福已将记忆填满，告诉我你可在意我已老去的容颜，听我说，其实你亦不再是翩翩少年，你没变，一点都没变，是最美丽最动听的谎言。我们都发福了，当年瘦西湖打雪仗的劲头已不复存在，但谈兴确乎更浓。

时光过得好快，今天已经是2020年的6月了。儿时弄文，动辄就说时光如白驹过隙，年纪大了，白驹过隙却说不出口。想大学毕业时，我们个个豪气干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记得1990年，毕业前夕，春夏之交，夏春云、张桂兰两同学请我为她俩到瘦西湖拍照，傍晚划船。"柳青青，水清清，笑荡野川弄晚晴。雅兴犹未尽，小舟正前行，却见那归鸟声声入云天。入云天，别广陵，二眉高挑夏春云。"这首《别广陵》，当年我还抄录赠送夏春云同学毕业照片的背面，可惜2010年的毕业二十年的聚会她没来。毕业后，夏春云也来到附中，与我同事半年，此后她便高飞，三十年了，再没见面。

酒宴后，唱歌中途，我独自溜出，过虹桥，一路向东，寻我当年的足迹。卷石洞天、盆景园、小苧萝村、香影廊、御码头、天宁寺、古籍书店、个园，还有商专，一步一景，大学四年中，这一路我往返最多，我还曾多次带着张军在这一带散步，那沿河小径，尤其香影廊，还有香影廊的三丁包，都浸染着溶溶的月色，现在她还会常常提及。当晚的月光却多了几分酒气，多了几分迷茫，我疑惑，香影廊好像丢了，我有一种人是物非之感。归来时，夜深，东大门关闭，踌躇间，夏守臣等几个同学到了，月亮笑看着我们翻过了院墙。翻墙，当年进出瘦西湖公园，我们多是翻墙，夏天我们也曾游泳进去，尤其是外地同学来访，人多，买不起票。

于建华来看我

回到宾馆，12:00多了，窗外明月高挂，我们睡意全无，一直嗨聊。后来，我与任伟同学睡了，隔壁的同学好像还一直在欢快地叽叽喳喳。第二天，月亮还未隐去，我还未起床，于建华同学就来了。昨晚，月亮知道他在哪。我俩又聊了很多，又一起回忆了第一次夜游扬师的情景。

今天重聚，明天分手，二十年前的轻轻一挥手，今天的执手相看，无语，枕上成篇:

秋菊黄，风才爽，二十年美酒比花香，不醉负月光。醉怎话短长，明日催我别维扬。别维扬，两鬓霜，词不达意泪水藏，他日再重逢，彼此换拐杖。

又十年了。今晚的月光有点亮。

2020．06.

与老班张荣根(右)合影

作者简介：一梦扬州四年，半生粉笔三餐。杯前休说苦乐，月儿窗外正圆。熊曙光，英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