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东丨又见油菜花儿黄



人说山西好风光,家乡的春日暖洋洋。这不农历的二月过得还没见着底,晋南平原上就已泛出一幅春天的美画卷。遍野的桃花、杏花和梨花虽然还没完全绽放,可一只只花骨朵竞像小孩的拳头一样,已在万千根枝条上紧攥着高高地举起,像要比赛拳击似的把浓浓的香气紧紧握住,只怕溢洒出一星半滴来。平原上除了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现时,最惹人眼目醉沁心扉的要数那一倾倾闪耀着金黄色的油菜花海。微风中,黄色的花朵一会儿左右摇摆,一会儿又上下频点着头,直逗得一群采蜜的蜂儿和漫舞的蝶儿都晕了方向,傻迷地咋也找不着北。每年临近清明时节,晋南平原的大地上总是这样的多彩迷人,金黄色的油菜花喷吐着股股浓香早把人们的心窝窝灌醉……

离清明节还有一个礼拜,我便筹划起给先祖上坟祭奠的事儿,因为对后辈们来说这是一件不可忘却的大事。再,还因为三位哥哥过完年后都上外地打工去了,他们打电话说怕到时赶不回来,就托咐我今年清明节时给早逝的爷爷奶奶和爹娘上个坟,又说下一年务论如何得将娘的坟牵出和爹他们埋在一起,这样上坟时省事些,二位老人和他们的长辈们团圆在一起也不孤单,他们互相间还是个照应哩。虽然,我也在外,但离家还不到一百公里。再,每周都有双休日,时间上完全可以顺得过来。这不,昨日赶檫黑时才回到家,今天天刚麻麻亮,我就一轱轳从土炕上翻起,一边急喊着同我一道回来的儿子起床,一边披衣溜下炕麻利地准备着到地里祭奠用的东西。老家上坟可有个讲究,每次日子可提前,但绝不能推后,早上去地里尽量越早越好。因爹和娘的坟埋得不在一起(娘单独埋在火红年代时时兴的村西陵园里,陵园占满后,爹的墓地就又和他的爹娘挨在一块了),我和儿子先把娘的坟上了,然后,又急匆匆地往爷爷奶奶和爹的坟地赶。他们三人的坟都埋在高坡上一块绿油油的油菜地里,我和儿子进地时轻轻地抬着腿,放慢步,只怕将人家黄灿灿开得正盛的花瓣儿碰坏。我跪在三老的坟前,将两封他们在世时最爱吃的糕点摆放上,儿子掂起酒瓶给他老爷、老奶和爷爷倒了满满三大杯酒,轻轻地敬洒在他们的坟前,当一张张彩色的冥币在呼呼飘舞的火中冒着青烟燃成灰尽时,我的双眼不由得被此情此景润湿了,两行酸涩的泪水禁不住从眼眶里扑簌簌滚出,爷爷和奶奶去世得早在我脑海里的印象稍浅点,可十多年前刚去世,又同我血脉相连每日里密切相处的老爹健在时的身影一下子在我的眼前浮现,过去的那些沧桑旧事和难灭的情景像画面一样立刻在我的面前展现……

爹个头不高,算足还不到一米六,尽管饭量不错,可身体从来都没发福过,一辈子没打过针,掉过液,吃药都是有数的。勤苦俭朴一生,从不讲吃讲穿,只是平日里性子火急点,说起话来只怕别人听不见,嗓门儿总是那么大。对邻里常爱帮衬,有时宁肯自个儿心里受点委屈,也不会把半丝不悦挂在脸上。在我十五岁初中快要毕业的那年,爹每天总爱勤苦地到不远的方山上去砍柴,他砍柴是名符其实的砍,人家去时带把短镰刀就成,可他却非要带着一把小镢头。因为那时连年的天旱,地里的庄稼收获得甚少,不要说嘴里没吃的,就连将那点生的烧成熟的的瓤柴禾满地里都寻不下几根,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喂牲口时筛出的一些土草根,都被眼明手快的人跟抢光了,各家的光景都过得像姐姐穿着妹妹的鞋紧巴巴的,我家就更不用说了。你想一大家子人里光刨饭的愣小伙儿就照下四个,这样下去还不把瘦小的老爹给啃吃了。爹到山上去砍柴,虽说离家不甚远,但算起来也足有十多华里,每天天不亮爹就急匆匆地刨上两碗娘做的煮馍块饭后,将馍袋子朝车把上一搭,就蹬着那辆不会赶路光会吱钮叫的老自行车走了,由于一连的上坡路,爹基本上都是推着向前走的,在山上不歇气地挥砍上一天,赶回到家时天黑得对面都看不清人了。爹把砍柴的季节大都选在冬季里,因为山上在夏日里还能吐点小绿叶的柴草都已枯黄叶落。再,生产队里相对也消停点,瞪着圆眼从严管理的队长们这会也稍松懈些。尽管这样,三位哥哥还是想在生产队里寻摸点零活儿干,争点每个工值只能贫气地破九分钱的工分,所以他们跟爹上山的次数很少。总算下来,数我年龄最小却像卫士似的跟爹去的次数最多,因为爹砍的柴禾总得往回拉呀,所以,每逢礼拜天爹都叫上乖顺听话的我拉上小平车,拿着捆柴的绳索和他一起到山上去拉柴。说是拉柴,其实并不单纯是拉,爹领上我总要在山上整整砍上一天柴,等到太阳快落山时,他才喘着粗气将一天的收获挑下山,爹走在前面,两大捆油黑发亮的硬柴禾一闪一闪地将他的上半身已全部遮严,背后只背着一小捆用镰刀就能割下的瓤柴禾的我紧紧地随在其后,半步都不敢拉。刚开始几次我还受得了(其实是咬着牙关硬撑着),可到最后几次确实是怕得两腿都快打颤了,礼拜六放学后一听到爹关于上山的安排,十五岁的我也不甚听话了,就将小嘴巴厥得都能栓头老牛,一脸的不高兴甩给爹看,心想如果学校里老没礼拜天那该多好啊!娘每次总是一手拉着我说哄着好话,一手将煮好的鸡蛋硬往我的口袋里揙。就这样,一次次的过礼拜,一次次的爹把我像卫士似地带上山,家中大院里的柴禾垛眼瞅着一天比一天长得高,惹得过路看到的人眼红得啧啧地直夸:“你瞧人家老王家砍的柴禾多好啊,打老远就能味着一股油腥子味,油黑发亮的,搭进灶堂里恐怕不用小风箱儿呼哒都能燃的叭叭响!”爹起早贪黑,冒着冬日的风寒上山砍柴,不但节省了买碳的钱,解决了家中的烧火问题,有几次还把几捆柴禾送到隔壁和巷头的范大爷、董奶奶家让他们烧,两位老人拉着爹的手硬要塞钱,爹板起脸说啥也不收。

眨眼间我高中毕业了,年龄也到十八周岁。这年年底村里刚好来了部队征兵的,我就硬缠着爹娘说我想去,爹同意了,娘也朝我点了点头。这会娘正害着一种叫胸膜炎的疾病,肺部不断的积水,如果不及时抽出,连喘气都有点困难,娘常被肺部憋涨得面色通红,想咳嗽半天却咳不出一声来。一个半月后,经过严格的体检和政审,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入伍通知书送到家中,当时全家人甭提有多高兴,娘虽然不识字却把通知书像宝贝似得捧在手里认真的看啊看啊,老半天都舍不得放下,末了两项泪珠从深陷的眼窝里扑簌簌滚出,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流下。到部队后都快一年时间了,我对娘的病一直还放心不下,每次给家写的信中都问及娘的病咋样?可爹在给我的回信里总说娘的病一天比一天见好,让我在部队里安心服役,千万别挂念着家。第二年部队让我出差,地点刚好离家不远,走时部队首长说我办完事后顺便可回家看看父母。心中激动手脚也麻利,几天时间我就把出差的公事给办完了,然后就急匆匆地朝家赶,当我刚走到村口时,就碰见迎面走来的邻居范大爷,他虽然上了年纪,腿脚也不太好,可老眼一点都不昏花,这不,一眼就认出了我:“哟,这不是老王家的四小吗?”范大爷可着嗓门惊喜地叫道,随后又压低声地问:“四小,你当兵走时你娘还在吧?”突然,范大爷的一句问话,一下就把我打懵了,没等回答他的话,只觉得一股冷汗从全身直往外冒。当我踉跄着步子跨入家中门时,家中静静的,只有出嫁在本村的大姐刚来到家里,大姐见我回来,先是一阵惊喜,随后就抹着泪眼给我泣声地说起娘去逝的事来。大姐说:“娘在你去部队后还不到一个半月时就走了,娘走时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和窗外正飘飞着的大雪,看啊,看啊,嘴里呜呜哝哝的说着一些让人难听懂的话,老半天了才依恋不舍地合上了双眼。可爹倔强地每次总是强忍着悲痛编着谎给你回信,还一再叮嘱我们姊妹几个,千万不敢让你知道实情,说你刚去部队里正需要安心哩!”蔫头听完大姐的话,我在娘的遗像前泪珠子像断了线似地吧嗒吧嗒的从双眼里滚落下……

十多年过去了,娘丢下一大家子人后,爹本来就不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变得更脆弱瘦小了许多。娘走的那年爹才五十多一点,除两个为大的姐姐许下人家外,剩下我们弟兄四个大小伙儿一个都没成家。爹愁得白天见人没有一句话,夜里唉声叹气地都快鸡叫了还睡不着。这十多年来,爹是又当爹又当娘的,硬是费尽千辛万苦,咬着牙根儿在两位姐姐的帮衬下,总算把我们弟兄四个拉扯成家。爹在千难万苦中终于把他的责任尽完了,心里一下子舒坦了许多,难怪他在离开人世时面容是那样的安详,高寿活到了八十八岁。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呼呼吼叫的西北风把人们吹得浑身瑟瑟发抖。天刚有点亮色大哥就把电话打来说爹的气色不太对头,看我能不能很快地赶回来。刚放下电话,还不到一刻钟,没等我把回家的东西收拾好,二哥又急匆匆地将电话打来,说爹这会越来越不对劲了。我撂下电话就赶紧朝家赶,当我跨进家门时,姊妹几个用期盼的目光正紧紧地围着爹,爹半躺在炕上已糊涂得认不出任何人来,我在炕边坐下将爹的一只手抓起,大声向他问话时,爹的反应已很迟钝,只用两只深陷无神的眼朝我呆呆的望了望,嘴里呜呜哝哝地说了一些没一句能让我听懂的话。夜马上就十二点了,我劝几位姊妹快回去休息会,说自己一个人招呼爹就行。哥和姐走后,我又挺着身子在爹的身边坐了一会,这时见爹的鼻腔里吸出气均匀,神态也稍好点,我就把爹抱着让他平躺下,屋里的灯没敢拉灭,我就和衣拉过一条被子捱爹睡下。快到凌晨三四点时,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惊醒,这时,屋外的风还在不停的吼着,大哥跑进屋摇着我的肩膀失声地大喊:“四小,咱爹都不行了,你还在睡!”我赶忙翻起身,用手朝爹的鼻头上一摸,“呀!爹的鼻子都成冰凉的了!”……爹安详地走了,他在夜深人静时知趣地连一个儿女们都没敢打搅就悄声地走了。屋外的风还在可劲地吼着……

“爸,你在想啥哩?”儿子突然一声呼喊,将我从深深的回忆中唤醒,我赶忙说:“没想啥,没想啥。”然后吩咐儿子在几位老人的坟头上用土块分别压上割好的小白纸,又用铁锹铲着新土培到每个坟头上。上完坟后,我和儿子还是像来时那样,从黄灿灿的油菜地里轻抬着腿慢步走出。当走到地头时,我扭过头朝身后望去,爹的墓碑在地中高高地耸立着,长得茂盛的油菜苗和黄灿灿的花朵将坟头遮掩得只剩下一个尖儿,微风中金子似的油菜花朵随风舞动着,一股股沁人的浓香被风儿簇拥着直扑向爹的坟头。忽然,我好像看见爹坟头上用土块压的那块小白纸也在风中不停地舞动着,就好像老人家正朝儿孙们频频地招着手告别。是啊,爹和他的长辈们虽然都长眠在肥沃的泥土里,可他们的心里今天一定都会很高兴,因为每年这个时节都有他们的儿孙们来看望,满地黄灿灿香喷喷的油菜花朵儿都会将他们的心窝里灌得醉醉的……

作 者 简 介

张汉东,山西省万荣县人。曾在人生三部曲(工、农、兵)三行当中都饰演过角色,但均非主角。自习练文学创作以来,陆续有数百篇作品刊发在《四川文学》、《青海湖》、《诗中国》、《乡土诗人》、《中国诗人村》、北京《太阳诗报》、《禾原文学》、《辽西诗刊》、《先锋队》、《作家文苑》、《山西老年》、《河东文学》、《飞云》、《后土文化》、《蒲州文学》、《西部诗报》诗刊、《大秦诗刊》、《华夏诗刊》及《山西日报》、《发展导报》、《山西农民报》、《运城日报》、《黄河晨报》、《万荣人》报、《永济报》、《公民道德》、《四川日报》、《青海日报》、《人民军队》等报刊。2014年获山西太原“散文诗歌征文比赛”二等奖。2015年获山西运城“中国梦.黄河情”征文大赛一等奖。2015年获稷山“第六届板枣科技文化周文学征文大赛”三等奖。2015年获中国“第二节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二等奖。现供职于山西永济印染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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