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栋丨中山寺,阅尽千年沧桑(行走散文)
我的老家在山东省蒙阴县坦埠镇,地处沂蒙山区腹地。这儿的山不算高,约三五百米,山如民风,谦和平缓,山坡上的层层梯田如风吹湖水荡起的圈圈涟漪,向山下缓缓地扩散。村子都依山而建,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山脚、沟旁。
艾山山后有一条柏油马路,是我们镇上修得最早的油漆路,沿这条慢坡路西行而上,约两公里后右转,即进入中山林场。林场植被丰茂,有大片苍翠墨绿的松林,有遮天蔽日的洋槐梧桐。中山,也叫三顶山、九仙山、卧龙岗,由东、西、北三座山头合围而成,如一位和蔼的老人张开双臂,款款地迎接远来的客人。
中山山峪的西坡有一古寺,叫中山寺。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与弟弟一起走进了这座千年古刹。
穿过高阔、浓密、清凉的树阴,车在寺院门前停下。院门坐西向东,门匾上的“中山寺”三个字苍劲有力,古朴方正。两侧是“佛门迎万世八方善士皈大同,宝殿映祥云三圣灵光耀天宇”的楹联,金字流光,行体丰润。二十多层由长条青石铺成的高高的台阶,彰显着寺院的庄重、肃穆、伟岸。我们缓缓地拾级而上,影壁墙上那硕大的“佛”字渐渐映入眼帘,绕墙而过,背面又是一个同样大小的“禅”字。这所禅宗寺院始建于隋朝,兴盛于唐宋年间。院落不大,约三五亩地,禅院的地面都是用山间的青石、黄板铺设而成的,简约、朴素。大雄宝殿灰砖灰瓦,挑角飞檐,古韵悠悠。殿门前巨大的长方形香炉里,有香客们刚刚敬焚的佛香,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慈悲的静谧与祥和。
院内有两棵汉柏,树干挺拔,古劲沧桑,经千年流金岁月的冲刷,树纹丝滑清晰犹如秀发。枝稀叶碎的树冠下,生发出一蓬蓬碧绿鲜嫩的新枝,充满勃勃生机。特别令人称奇的是,这两棵柏树的根部都盘虬结团,各围树干整整一圈,宛若两朵圣洁的莲花开放在禅院之中。
(一)
在这座千年古刹里,有一段经典传奇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开宝七年(公元974年)夏天,中山寺来了一个六七岁的行者。他姿表秀异,聪慧灵动,白天与小沙弥们一起担水烧饭,洒扫禅院;晚上与青灯为伴,勤读经书。
这个小行者的来历可非同一般啊,他从千里之外的皇宫而来,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小侄子——赵恒。年幼的他特喜欢玩兵法游戏,人称小元帅。在他五岁那年,有一天赵匡胤正准备上朝,他们几个小伙伴却在大殿里玩得正欢,他还有模有样地坐在龙椅上不下来。赵匡胤问他:“当皇帝好不好玩呢?”他说:“嗯,玩倒是好玩,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是,是天命所定。”赵匡胤听了大吃一惊,觉得这个小侄子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特质,格外喜欢他,就留他在宫内居住。赵恒的父亲赵光义知道这件事后,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俗话说枪打出头鸟,在暗流涌动、机锋交错的皇宫里,惹眼的聪明反而更容易招致嫉妒和暗算。赵光义就悄悄地把这个宝贝儿子从皇宫里接出来,送到中山寺,让他在这里沐浴佛法的慈悲,冲洗他年少无忌的锋芒锐气。那时的中山寺已经名声渐起,是山东少有的北派禅宗寺院之一,寺内主持是一位与赵光义相交甚好的大德高僧。在这群山环绕的丛林兰若之中,在这晨钟暮鼓、经声梵呗的氤氲之中,赵恒静心读书、劳作、参禅。两年后当他重返京城的时候,已经变得更加深沉、温和、谦厚。
长大后,在大哥疯癫、二哥暴病身亡的情况下,赵恒被立为太子,继而成为大宋王朝的第三个皇帝——宋真宗。他勤恪俭约,亲拟《文武七条》告诫自己和百官要清心、奉公、修德、务实、明察、勤课、革弊。他写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令无数文人志士心向往之。在辽军兵临澶州、国都危在旦夕之时,采纳寇准的忠勇直言,御驾亲征,取得澶渊之战的胜利。此后签订的《澶渊之盟》,又恰恰是他德化天下的最好体现,他的岁币怀柔之策换来了宋辽之间的百年好合,换来了经济的日渐繁荣,也换来了社会的平稳安定。令人特别感动和深思的是,当这位皇帝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就连辽国君臣都为他掩面痛哭。我想,这正是一国之君德泽八方的魅力所致吧。
胸怀苍生、以德治国的宋真宗一直未曾忘记在中山寺生活的那段时光,他特意将皇家园林里的一块响石赐予中山寺,并为其赋诗一首。现在这块响石正坐落在大雄宝殿门前的空地上,石色黛青,质地坚硬,历经千年风雨的侵蚀,碑上的字迹已斑驳不清。弟弟用面粉仔细地轻轻擦拭,《响石诗》渐渐地浮现出来:
地宝含章凝粹质,
天姿表异吐奇声。
晏居群籁林间息,
默听余音砌畔生。
涧下移根形穷怪,
霜中效响气尤清。
禁闱倍得增嘉景,
化力还应为曲成。
这是一首关于响石的赞美之诗。看得出真宗皇帝极其珍爱这块奇异之石,在他看来这是大地之珍宝,内质凝粹,外形特异。每当他处理完国事在皇家园林闲坐休憩时,总会放空心灵,默默地静听着林间群籁,有鸟声、风声、水声、琴声,还有一种奇妙的细微丝袅的余音从响石的棱角徐徐传来,令人心旷神怡。这奇石,这奇声,化力成曲,给皇家园林增添了一道独特而靓丽的风景啊。他将如此心爱之物赐予中山寺,足可见他对中山寺的感念与厚爱之情。
在禅院的一角,有两个龟驮碑的碑座格外醒目,那是一雌一雄两个赑屃石雕,上面的石碑已不知去向。据老人们说,石碑上刻有真宗皇帝的御赐碑文。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他东巡泰山举行封禅大典,驻跸泰安,大赦天下,并诏见中山寺主持,提笔挥毫御赐佳作。现在虽然此碑文已无从考据,令我遗憾至极,但那神力无边、与天同寿的赑屃依然彰显着真宗皇帝的浩荡皇恩,印证着他与中山寺的那段传奇故事。
蓦然间,弟弟发现寺院的墙壁上有一个神兽浮雕。它的面部虽然已破损严重,但模模糊糊地好像还有龙眼的模样。看身体像一只四脚腾空、饱满玲珑的小狮子,似飞似奔,形态活泼自在。弟弟说,龙生九子,这十有八九就是其中的一条小龙。我突然想起老家流传的一种说法:“河南生龙地,山东卧龙岗。”指的是皇子们出生在河南,必须到这卧龙岗来历练一段时间才能修成正果,成为真龙天子。我想,这句充满迷信色彩的顺口溜,其本身没有任何科学道理,或许仅仅是对真宗皇帝幼年时来中山寺栖身而居的一个概括和诠释吧。眼前这块灵动活泼的神龙浮雕,不就是真宗皇帝幼年时的生动写照吗?
我不知道真宗皇帝的一生受中山寺的影响有多大,但是透过他“崇道礼佛,三教并兴”的治国理念,我们能感受到那颗源自佛法的慈悲大爱之心。他与中山寺的这段因缘际会,也令这所兰若小寺如珍珠般熠熠生辉,充满了尊贵的皇家气息。
时光荏苒,岁月沧桑。那段经典传奇已隐入深邃的历史长空,成为一段如梦如幻的传说。
(二)
风流王谢古仙真,
暂去空山五百春。
玉室金堂余汉士,
落花流水失秦人。
困眠一榻香凝帐,
梦绕千岩冷逼身。
半夜老僧呼客起,
云峰缺处涌冰轮。
当我看到石碑上的这首诗时,特别激动,因为这首诗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苏轼。没想到在这深山丛林的伽蓝寺院里,竟然有这位千年文豪的遗墨之作。
听一位老人讲,这是苏轼来中山寺时所作的禅悟之诗。
苏轼,曾被欧阳修预言“他日文章必将独步天下”,曾被仁宗皇帝盛赞为“后世清平宰相”,曾受到神宗皇帝的单独诏见,他的政治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啊。可他却又是一位满肚子不合时宜的人。他曾接连给神宗皇帝写了四道奏议,从科举改革到熙宁变法到宫廷买灯,逐个进行评判。他倡导经生朴学,反对浮诞策论,认为熙宁变法是“乱世之法”,认为王安石是“奸臣”“小人”,甚至指责神宗皇帝轻信谗言跟百姓争利。虽然他忠言耿谏,可他的许多观点与国家当时的大政方针相抵触,且言辞犀利,令神宗皇帝和宰相王安石颇感厌烦,由此被下放到杭州任职。
公元1074年秋,三十七岁的苏轼从杭州赴密州(诸城)任知州(市长)。密州是桑麻之地,特别贫穷,有严重的旱灾蝗灾,且匪盗四起,赋税沉重,民不聊生。苏轼上任后推行了一系列民生措施。敬天祈雨,奏免赋税,收养弃婴,长时间扑到田间地头灭蝗抗旱,手脚都磨出一层厚厚的茧。虽然他深恤民情,得到百姓的由衷赞誉,但政治的失意、公务的繁重、百姓的疾苦却渐渐消磨着他的意志,令满腹经纶的他慨叹道“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肤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他深深地感到疲惫、困顿和迷茫。
他迫切需要从情绪的低谷中走出来。
密州离中山寺约一百来公里。自真宗皇帝对中山寺御赐响石起,中山寺的寺院规模日益扩大,至神宗皇帝时,占地已五百余亩,有五百多位僧人。那时寺院佛事鼎盛,来此礼佛、祈愿的香客络绎不绝。
公元1075年春,苏轼悄悄地来到中山寺。
面目慈祥的老禅师接待了他,笑呵呵地指了指北面的三顶山,让他独自登山。
春风微拂,千岩散卧。鹅黄色的迎春花如星星般洒落在山坳,温暖着料峭的春寒。山间飞鸟鸣啭,空旷无人,潺潺的溪流声和着悠扬的梵乐,萦萦不绝。苏轼沿小溪攀岩而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浮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他想起了陶渊明笔下的布衣桑农,他们在桃花源里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令人心生向往。可是,在这纷纷扰扰的尘世间,桃花源已无处可寻。归隐世外,很多时候是一种消极的厌世情结,一种对困苦的被动逃避,一种心灵的自我安慰。
其实啊,苏轼内心崇尚的是王导、谢安等大隐之士。他们虽身处庙堂,历经沉浮,却谦和中正,为生民社稷鞠躬尽瘁。疲惫之时,他们都喜欢到山水之间走一走,让清风吹去烦恼,让流水涤净心灵,让内心保持明月般的清欢。
苏轼似有所悟。
当他返回禅院时,已近黄昏。
深夜,老禅师突然唤醒沉睡的苏轼。
一轮冰玉圆月正从厚厚的云峰间涌现出来,幽暗的院落霎时间光华如水,皎洁澄明。
明月一直在天心,只是浮云遮望眼。
苏轼恍然大悟,提笔写下了开头的那首诗。
我反复品读那句“半夜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看似平淡无奇的素描,却展现了一个灵魂明心见性的禅悟故事,蕴含着我们难以觉察的深深禅意。老禅师那当头棒喝似的一声呼喊,那云峰涌月时的视觉冲击,刹那间为迷途中的苏轼点亮了一盏导航的心灯。
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年觉痛人。
转身而去,苏轼已变得超然、旷达、豪迈。
(三)
钟楼里,静静地悬挂着两米高的巨型佛钟。
南宋时期,蒙阴被金国占领。连年的兵燹战乱,令中山寺遭到严重破坏。金世宗时期,政府欲重兴佛教,于大定二十八年(公元1188年),命莱芜冶匠王岂等人为中山寺铸造了这口一吨重的佛钟。但是,时隔不久,宋、金、辽、西夏、蒙古群雄争霸,金戈铁马,风云激荡,这座风雨飘摇中的禅宗古刹,已很难再现其往日的辉煌。
据清朝秀才公元龙撰写的《中山寺新建钟鼓楼屏门碑志》所载,至乾隆年间,中山寺已“渐就倾圮,钟湮于土,几半颓垣破瓦”破落不堪。所幸的是,有一位僧人从八十公里外的蒙阴兴福寺弘法而来,并卓锡于此。这位僧人法号太钵,俗名孙有戒,费县人。面对荒草丛生、佛钟落地的禅院,发宏愿重兴佛寺。他不问寒暑,广募善缘,饥馑不懈,经数年努力,至乾隆五十九年,终于了却宏愿,佛殿、神祠、钟鼓楼都焕然一新。
太钵禅师,以一己之禅心,结八方之善缘,令这所禅林道场重响佛钟梵乐,重开菩提之花,的确是功德无量啊。我虽然不是佛家弟子,却依然被这位禅师续佛弘法、孜孜不倦的精神和德行深深地感动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蒙阴县城开发建设,曾把佛钟运到城中心的文溪公园供游人观赏。前几年,坦埠镇政府为了保护、开发这所古寺的历史文化遗迹,又把佛钟运回寺内。
失而复得,钟之幸,禅院之幸,佛家历史文化之幸。
轻撞佛钟,当——,当——,当——,清响洪亮的钟声久久地回荡在山谷之间。
我燃起一炷佛香,向历史深处的宋真宗、苏轼、太钵禅师虔诚地鞠躬致敬。
(四)
中山归来,夕阳晚照,天空云色斑斓,彩缎锦绸。梓河东岸的万亩荷塘莲叶田田,碧绿成涛;婷婷而绽的莲花清新净雅,妙润含香。
千年禅院入盛世,万亩荷塘出清风。
中山寺里的钟声佛韵,如缓缓流淌的水,流进了万亩荷塘之中,流进了八方草木之中,流进了众生的心灵之中,令这座山乡小镇充满了生机、和谐、禅意。
作者简介:
冯子栋,山东蒙阴人,现在临沂市农商银行工作。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新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系列行走散文入选《2017年中国行走散文作家二十二强》。通过阅读来濯磨自身灵魂,通过文字来记录生活,通过经历来格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