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禾排
作者:赵雁明
陈家铺村是个远离城市的小村,陈家铺村也是个靠近大苇塘的村庄,远离着人群的喧嚣,多着乡村野趣,丹顶鹤在后园子歇息,黑嘴鸥和鸡鸭抢食,苍鹰叼走了下蛋的母鸡,狐狸追着护院的草狗,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坝东住的朱子成和腰街的张庆雨家,都曾在自家的屋子前种两株桃树,每年秋天,都往桃树下上很多很多沤过的农家肥,春天到来的时候,那桃树开的桃花就格外鲜艳,这些人家在屋子的北墙立两面大镜子,也把窗上的玻璃搽得一尘不染,窗外的桃花竞相绽放,树上招来的各种鸟儿在枝头欢快歌唱。朱子成老伴带着女儿描红,也吸引许多人家的小姑娘们趴在镜子前看桃花映入看鸟儿欢悦。
小村人也懂得浪漫,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是孩子们随意种植花草的地界,大人们绝对不干涉,想种在哪里就种在哪里,想怎么种就怎么种。老张二姑家的喇叭花,爬满了葡萄架,老李家的爬山虎,占据着进院的篱笆,挤走了一株南瓜藤。村民们喜欢种花,喜欢养鱼,喜欢养鸟,更喜欢给老婆孩子营造一个温暖的家。陈家铺挨着大苇塘,烧柴并不缺,但很多人家的老公或者长大的儿子,不愿意让媳妇或老妈烧火做饭身上沾满芦苇花。荒草甸子里有一种柳蒿的蒿草,晒干烧火做饭,不但火苗旺,燃烧柳蒿满屋都弥漫着特别的芳香。就像居住在山里人烧那新砍的松树枝柏树叶,味道能让人耳目清新,心情愉悦,勤快的人家,柴禾垛里都是这样的柳蒿。
那柳蒿喜欢长在半低洼的洼地里,不愿意与到处疯长着的芦苇为邻,也不愿与浸泡在水中的大花狗尾巴草为伍。柳蒿是成片生长的,通常和艾蒿香蒿碱草茂密生长在一起,端午节采艾蒿的时候,只需寻找到柳蒿就可以了,条形叶子柳蒿丛里的圆叶子蒿草,就是艾蒿了。柳蒿最多发在洪水过后,哪一年的洪水来的早,退的快,几乎淤积成平底的低洼沟塘,就会萌发出来满沟塘的柳蒿。那柳蒿借着土壤里饱和水的催发,见风疯长,几天的功夫,就会长成没人高。村里的护林员大聋子说,柳蒿这东西知道心疼人,洪水让庄稼减了产,它就主动让人们能吃上热乎粥,睡上热乎炕。它不生长在庄稼地里,也不阻塞河道,专门找不碍事又便于人们收割的地方,茂茂密密的,一颗紧挨着一颗,不需施肥,无需浇水,不求任何回报。
柳蒿得等到成熟的时候才能收割,柳蒿心疼人,不等老秋后和水稗草狗尾巴草芦苇一起成熟,仲夏一过,柳蒿就开始成熟了,成熟的柳蒿茎秆变黑,叶子开始耷拉,脚踩手推都不在弯曲,或直挺挺歪倒下,或嘁哩喀喳断开。成熟的柳蒿就可以收割了,收柳蒿的情景很壮观,人们磨快一种叫扇刀的长把镰刀,柳蒿密密麻麻直挺挺倔强站在人的面前,似乎想用大片的无边无际,和高过人身的直立高度吓唬住收割人,收割柳蒿的人,完全一副胸有成竹的洒脱,满怀信心地站直,腰部均匀用力,身子略微一扭动,那扇刀随之甩了一个贴地的弧形切割,在看那刚才还倔强挺立的茂密柳蒿,齐刷刷地有序倒向扇刀推进的反方向,人在不紧不慢扭动着腰,双手均匀地贴地半寸的高度甩着刀,成片排成一排的柳蒿,也就齐刷刷听话地铺成一溜。割柳蒿的人,只管腰部扭着往前割,割下的柳蒿都是就地晾晒,干透的时候才拉回家。
家家的主妇都喜欢烧柳蒿做饭,村前村后的柳蒿就不够割了。勤快的人就想起了八公里外的东荒,想起了东荒里的那个东大甸子,那里不但有割不完的柳蒿,柳蒿丛里掺杂生长的带穗香蒿也更多,香蒿燃烧起来,香味比柳蒿还清香,还沁人心扉。于是,很多很多人就趟着露水,踏着庄稼地旁弯曲狭窄的泥水路,冒着三伏过后的秋老虎炎热,带足喝的水,带上中午饭,三五成群走向东荒,走向东大甸子更茂密的芦苇丛后面。各自选一处柳蒿成堆成片生长的地块,选择那些高大挺拔的健壮柳蒿丛,最好选在临近水通道的地方,人们就会把路上背过来的干柴草点燃,再覆盖上新割的青蒿,熰起狼烟弥漫的烟火堆,熰烟是为了熏晕那里太多太多的蚊子。东荒的蚊子,平常都靠吸食小动物和植物汁度命,今天突然来了这么多属荤的人类,一抓都能抓一大把的蚊子,还不把人给吃死呀?熰走熰晕熰死蚊子才能割柳蒿,你就听那烟火堆里的声音吧,喝不到人血的蚊子团,恼怒地往火堆烟堆里创,完全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架势,喝不到你们的血,活着还有啥意思,毋宁死!噼里啪啦的蚊子尸体爆裂声,吸引着更多更多的蚊子前赴后继。
有几堆烟火的熏烧,人们才开始从容不迫的收割,还是腰用力一扭,刀刷刷一扇,成片成片的茁壮柳蒿,规规矩矩倒成一趟,扇上一个来小时,再点燃几堆烟火,搽搽汗喝点水,一边磨刀一边休息,接下来继续割,一直割到过午。吃过午饭,人们开始下水,下到水里的人,首先要弯腰掏起水底的臭泥,把那臭泥不断地往脸上抹,往脖子上抹,往所有裸露的地方抹,割柳蒿的人,有时也采取用尿液抹裸露的方法,目的只有一个,防蚊子也防蚂蝗,人迹罕至的地方,蚂蝗更多,蚊子更壮,抹上臭泥,那些喝血的就闻不到人的气味。下水的人都是穿着衣裤穿着鞋的,防止水里的蛤蜊壳扎破脚没处包扎。
割柳蒿的人下水是搭建柳蒿排,把割下的柳蒿,用新砍的树枝做骨架,用新扒的壮树枝条皮做捆绑,有时也用新拧的草绳做捆绑,把那些新割下的柳蒿,都结结实实绑成一个青柴火排,通常一个青柴禾排有三十来米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柳蒿捆,上下三层,左右两排,紧紧地捆成一体。如果换成马车,最平常最小的青柴禾排,也能装成五马车,这些新割的柳蒿,如果靠人从陆地上背回来,没一两个月是背部完的,沉甸甸的青柴禾,一个人能背几捆呀?十六里的泥水路,背得动吗?聪明的乡亲们想到了水运,把带去的绳子拴在那柴禾排上,每个人在水里像拉车那样,稍微一用力,就能把那柴禾排拉走。齐腰深的水,前面拉,后面推,那柴禾排就朝村子走来。
拉柴禾排的人,会不时停下来钻入水中,只要有人往水里钻,旁边那个人就会主动把水里的嫩河淤柳条撅断几支,等那人片刻出水面,不是一只半斤重的螃蟹,就是一条大鲶鱼,河淤柳条柔软坚韧,是捆绑螃蟹穿鲶鱼的最好材料。人们就那样洒脱地在水里不紧不慢地拉着,在水里你钻我出着,一只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和一串又一串老老实实被穿起的鲶鱼,都被扔在柴禾排上。一动也不能动弹。闻的还是流水香,吸的还是水面的清新空气,却在也无法无拘无束回水中。
孩子们早就等在大坝头,等在排水站那条通向东沟的河沟旁,孩子们不是帮助割柳蒿的人往坝坡上拽水淋淋的柳蒿晾晒,孩子们等待的是那些被捆绑在柴禾排上的大螃蟹,等待那一串串遇水依然活蹦乱跳的大鲶鱼。孩子们站在坝坡上,冲着拉柴禾排回来的人的人喊着,三叔五舅大姨夫,水里的人笑咪咪的,也不看岸上都是谁家的孩子,一声接好呀,一只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还有那一串又一串的鲶鱼杂鱼,都被大方地甩到岸上,不会留一只,不会留一串,孩子们张嘴了,割柳蒿的人绝对不会吝啬的,这就是乡亲,这就是乡情,包括哪些湿淋淋的柳蒿,晒干后谁想抱几捆,随便抱!我就曾一次要回过九只大螃蟹,东荒沟里的螃蟹,肥着呢,身子厚实膏黄多。
趟着水回来,拖着山一样的柴禾排,充分利用了水的浮力,人虽然遭点罪,拖回来的柴禾,却能装满好几车,这智慧,这场景,怕是也只有陈家铺才有,何况其中还有那样的情,那样的苦中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