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旅行叫回家
有我陪伴的这一年,你过得好吗?你回家了吗?
自从念书工作以来,离开家乡好多年了,这些年,去了一些地方,接触了一些新朋友,有时候都几乎记不起家乡的样子,儿时的玩伴的模样在脑海里日渐模糊,名字也忘记了大部分。
经常因为各种原因,过年过节也没有回家乡呆过,常常是为了探望亲人,匆匆来了匆匆又离开了,记忆中家乡的摸样,偶尔会在梦中出现,一栋旧房子,家门口的那一洼池塘菜地,逝去的亲人,父母年轻时的摸样……梦中醒来竟然也会几声哽咽,想起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那个叫家乡的地方,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最近一次回到家乡时值春节,因为自由工作,我避开人潮早早回去,半路大巴车坏掉,折腾了一个下午才抵达,这个已经不算偏远的粤东城市的车站,四处高楼林立,已经分辨不清楚回家的路。有一年没有回去了,没有带房卡无法进入小区的电梯间,从楼梯间上去,出来竟然分不清楚那个方向是家门,每个家门口都贴着大大的红色的福字,铁门紧闭,直到打父亲电话,门打开,一只黑色的小贵宾狗雀跃着跑出来迎接,才终于感受到回家的气氛。据母亲描述,因为家里常年没有人居住,她回来的时候由于厨房积水,整个房子被一些垃圾淹没达半米厚,我看着自己房间里被擦得光亮的地板,心中一股无言的酸楚。
每次回老家时总会带着一些情绪,人生无常,似乎要告一段落,又似乎要重新开始。旅行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能修复情绪的出口,回家才是。我们的房子早已经搬离原来的小镇,在城市里安家。但这座城于我而言依然是陌生的,太快的变化使我无法很快辨认,甚至有很多走过的路都已经是面目全非。每次回来铁打不动的两件事就是去马路对面探望外婆,以及回到儿时的小镇,看看年老但仍然坚持劳动的奶奶。外婆年近八十,身体不如往年好,但是因为信奉基督教而生性乐观,到外婆家吃饭,嚼着她煲的仍然夹杂着生米的饭,心里仍然百般滋味。
很多年前我在城市里上高中,住在学校破旧的宿舍楼里,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人独自生活,日子过得忐忑而没有安全感,外婆那时候的身体很好,在我刚开学的几天里每天坐公车来看望我,我每次从饭堂打饭出来,远远看见绿荫道上外婆的瘦长的身影,我便发誓以后无论如何也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工作,不再离开亲人。后来我干脆搬到了外婆家住,像城里的其他的孩子一样每天踩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去上学,回到家吃外婆做的饭菜,高考那一年,舅妈刚生了小表弟,我复习完功课最快乐的事情便是吃舅妈做月子的鸡酒,抱着刚出生的小表弟逗乐。许多年过去,舅妈老了,小表弟已经上学,外婆白发苍苍,而我虽模样未有变化,心境却已经是千山万水。
奶奶居住的老屋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改变过,那栋两层楼的水泥房子,承载了我儿时所有的岁月,木制的楼梯上,还有当年玩过家家时留下的印记。屋子前原本可以游泳捕鱼的小溪,现在已经被水泥封死了,道路拓宽了,人也不再是当初的人。越来越多外来人口居住在老家附近的一些平房里,一些来自异乡农村的妇女,在这里做起了不正经的生意,我常常跟伙伴们提起这条“妓女街”,他们都会摇摇头,似乎见怪不怪,说存在的便是合理的。经常会看到简陋的屋子里坐着晒太阳的女人,一边织毛衣,一边用眼光扫视着过路的人,穿着劣质的高跟鞋和丝袜,不断地晃动着自己的小腿,仿佛那就是她们残留的人生的样子。
奶奶说,很多妓女都已经生了孩子,但仍然在从事这个行业,我后来又在婶婶那里打听到,正在照顾我太婆的一个来自外地的保姆,平时除了照顾太婆的饮食起居之外,还兼职做妓女,收入颇丰。家乡的这些奇人怪事越来越多,成了这个小镇大多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时候听到一个曾经熟悉的人因为神精神病自杀,一个曾经打过照面的人在一栋无人的楼房里死去并被老鼠挖去了眼睛,感觉这些在知音杂志和法律热线里才出现的故事发生在自己的家乡,便感叹原来一个小地方也可以是一个传奇,只是故事都藏在一些平凡的人的口中,没有广而告之罢了。
自从爷爷过世之后奶奶一人独居,生活也有滋有味,我每次看到奶奶的身影,心里总是有一种安慰,有人说生命在于运动,也有人说生命在于静养,而我觉得,运动和静养都是必须的,但关键在于人活着的心态。在小镇每日上演不同类型的故事的同时,有人却甘于寂寞平淡,悠然过着属于自己的清静的人生,两耳也闻窗外事,只是事不关己,权当下酒菜一碟。
这几年,父母已经搬来广州居住帮我打理日常起居,我很感激我到现在仍然能和父母住在一起,甚至觉得这是一种上天的恩赐,自从上大学之后,离开父母独自在外,一个人的时候会怀念母亲做的酿豆腐和鸡酒,那种浓烈的香味让我有种要回家的冲动。我是客家人,我的祖辈们从很遥远的地方迁徙到广东东边的小城市里,为了生计,爷爷那辈又从客家人的聚居地,迁往了我爸爸以及我出生的地方,我有时候会把自己喜欢目前这种漂泊流离的状态,归结于自己祖先们,客家人的传统,就是为了生活随遇而安,只是到了我这里,演绎地更加颠沛流离而已。
爷爷是个裁缝,一辈子兢兢业业操守着自己的生计,过着清贫的生活,直到他去世,似乎都没过上特别好的日子,虽然如此,我记忆中的爷爷,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做菜做得非常好,甚至可以亲自操刀一场小婚宴,连我比较苛刻的母亲想起爷爷做的菜肴,都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怀念。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和爷爷一起洗澡的情景,那时候家里没有热水器,洗澡都是拿着那种锡制的桶,烧开了热水,拿着毛巾往身上浇水来洗净身子,这种原始的方式却给我目前旅行生活带来了很多启发,出门的时候总是会带上一个脸盆,遇到一些生活不够便利的地方,没有水洗澡,便像小时候一样,用脸盆盛水,用毛巾浇水在身上,同样畅快淋漓,仿佛回到了儿时的时光。
家乡是一个离市区不远的小镇,我曾经很想以这个小镇为背景,写一篇小说,只是生活带来太多浮躁和不安,至今未能静下心来好好做一件事,也许这个故事必须写十年吧,十年能做成一件事,也是很有成就的。我发现我的家乡纵然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带给我,但是很多时候我从儿时的伙伴以及一些家乡朋友的口中描述中发现,这个地方并不是我回忆里的那么浪漫和美丽。在他们的描述中,小镇的人自私又势力,很多年轻人沉迷于赌博,妇女们爱勾心斗角,大量外来务工的人员给这里带来了很多文化的冲击,以至于这小小的镇子里,物价上涨,很多黑市交易,经常上演一些离奇的故事。
小镇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青山绿水的小镇了,很多稻田被荒弃,改成了不成规模的商品楼最后成为烂尾楼,像一座孤独的坟墓屹立在山间。以前奶奶一直耕种的菜地,现在也被征了建高速公路,但奶奶仍然坚持在自家楼下的小块菜地里种菜,七十多岁的她每天早上担着水去淋菜施肥,我们回到家里,拿着奶奶种的菜做晚饭,那种带着泥土气息的青菜,是在大城市里吃不到的美味。小时候家里太穷,唯一的零食便是拿着爷爷给的几分钱到路口的小卖部买两粒糖果,如今那个简陋的小卖部,早已经变成了聚赌的场所,一帮看起来无所事事的人,在这里刁一根烟,坐在木板凳上,从日出到日落。
临走的时候奶奶还让我们带了一袋自己种的花生回去煲汤,我很感动,时至今日仍然能得到这些来自家乡的珍贵礼物。站在家里的天台,看着奶奶用竹签编好的篮子晒着白菜干,白晃晃的阳光直射下来,照在斑驳的墙上,照在奶奶银色的发丝上,一种岁月无情流逝的伤感直逼心头。看着远处的高架路延伸过来,早年种植的荔枝树林早已经被砍的一干二净,那时候,那片树林曾经是少年的我最神秘向往的地方,住着故事里的各种神仙和妖魔鬼怪,如今再低头看看早晨刚刚被梳理过的土壤,心中百般滋味,分不清这是哪里。
父母是医院的员工,母亲作为老护士也已经退休多年,记得小时候生病打针,都是母亲给打的,医院的其他叔叔阿姨常常会赞扬我一个小女孩打针时的勇敢,其实我那时觉得很疼,只是要强装笑容给大家看看我有多勇敢,这种倔强的性格一直到现在都未改变。
年少的时候我就居住在医院的家属房里,那时候小镇的医院很简陋,一个家庭就只有一间平房,好几口人挤在逼仄的房间里,母亲会在小院子里洗衣服,而小小的我也会在院子里洗澡,记忆最深刻的便是大年三十的时候拿着大脸盆在院子洗澡,那时候过年才有新衣服穿,我兴高采烈,也没有在意自己光着身子,抑或有隔壁男孩的偷窥,如此畅快淋漓地等待过年的到来,忘乎所以。
那时住的平方,厨房必须走几步路到另外一个方向,到了冷天,做好的饭菜端到房间来都已经凉了,房子也没有厕所,常常半夜急的时候,就打着手电筒去找最近的小土沟,实在不想出门只好用痰盂解决,所以那时候清晨家家户户出来倒痰盂的情景是很壮观的。后来家属房改造,但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厨房建在了房间对面,厨房有一条小小的水沟流过,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在厨房的小水沟里解决。
最要命的还是平时去上医院里的唯一的一个厕所,每次去的时候总是要排队很久,住在我隔壁的一个老奶奶经常叼着烟在那里等厕所位子,老奶奶早已经离开了人世,但是她叼着烟蹲厕所的霸气,仍然历历在目。这个唯一的厕所建在医院的太平间旁边,我曾经有几次半夜一个人打着电筒去上厕所,至今想来心有余悸,不知不觉,人生也快要到了面临与亲人生离死别的时候。
自从母亲退休之后我似乎再也没回去过小镇的医院,其实我最长最深的童年记忆便在这里,医院早已经面目全非,几乎所有的楼房都经过了改造,往日的树木花草也不复存在,曾经常来串门的叔叔阿姨们,有些已经离开了人世,记忆中找不到他们清晰的摸样了,但躲在房间里做作业,听着大厅里父亲与他们交谈着茶杯互碰的声音以及爽朗的笑声却依然回响耳畔,亲切依旧。
小时候父母对我管教严格,早早就把我送去幼儿园念书,在镇子里我是出名的乖小孩,同伴们不敢轻易约我出去,念初中的时候交际突然就变得广了起来,那时候心中的文艺细胞开始爆棚,跟同伴办报纸办诗社,每到节假日走去镇子里废弃的火车站聚会,大家围坐一起谈论三毛和红楼梦,还常常做一些抽签的小纸条,像红楼梦里的姑娘们那样,抽签作诗。经常在一起玩乐的伙伴父母都已经熟悉,医院家属楼下有一个用水泥砌起来的象棋桌子,伙伴们来找我的时候,就在楼下叫我一声,知道我出门总是磨蹭,他们便在楼下下起了象棋,这温馨的一幕总是记忆犹新。小时候的小镇并没有太多的娱乐设施,没有卡拉ok,没有奶茶店铺,也没有酒吧咖啡厅,甚至连一间像样的饭店都不多见,只有一家小型的电影院经常播放着一些过气的电影。常常有宴请等喜事的时候都是自家人亲自操刀,似乎每一个家庭都有一个像我爷爷那样能操纵整个场面的大厨师,杀猪杀鸡放鞭炮,是我孩时最快乐的回忆。
而小伙伴们好不容易约起来聚餐,便是在一家福建人开的小馄饨店里,每人手捧一碗薄皮馄饨的大快朵颐,人生最快乐的事情便是如此,甚至不惜一切代价逃课也要出来享受,直至如今,在去过了许多高级餐厅,品尝了异国的精美菜肴之后,仍然觉得在异乡的小巷子里,寻到了昔日的福建小馄饨味道的那种惊喜,是最让人感到亲切和快乐。
小镇的主要农作物除了稻子之外便是甘蔗,乡村里总是有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到了甘蔗成熟的季节,街上便有很多聚集在一起啃甘蔗的人,围着一块,一边聊八卦一边把甘蔗的渣子吐到地上,动作娴熟而自然,说到激动的时候,甘蔗渣子和唾沫一同飞出,这兴奋的场景堪比城市酒吧里各种酒味参杂胡言乱语,只是人情世故里更多了一份真实的存在。因为甘蔗收成好,镇子里的制糖业也曾发展过一阵子,在一些利欲熏心的人的经营下不了了之。念小学的时候便常常去乡村里摘荔枝龙眼吃甘蔗,骑着自行车沿着泥土小道前往村子,常常是满载而归,如今常常听人说吃荔枝一天不能超过十颗,但那时候在荔枝树下,我们每人拿着箩筐,一边吃一边说笑,至少能吃下两斤,安然无恙,在南方湿热的天气里,个个都是乘风破浪的无敌吃货,而在满眼名酒佳肴的大场面里,家乡人也总是表现出一种见过世面的坦然,嘴边一直挂着诸如我们家三黄鸡做的汤比这好几倍的盲目可爱的自信。
说到龙眼成熟,回忆里还有一幕就是家里制作桂圆干的场面,为了帮补家计到了这个时候家里便成了一个小小的工厂,一担担成熟的龙眼,放在自制的土炕上烘干,然后家里人从早上到晚上便坐在屋檐下剥龙眼肉,剥好了继续晒干,再拿去收购站卖掉。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热底子的人,会因为吃了一点点热气的东西便上火,如今归结原因,跟那时候偷吃了太多桂圆干的关系,时至今日仍然不敢用桂圆来滋补身体,一吃便喉咙干裂,十分后悔小时候的任性贪婪,但也很怀念那时候一边不顾手破皮剥果干,一边肆意地偷吃果干的畅快,大概人的一生的习性,都跟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环境脱不了关系的,就好像我们最爱吃的菜永远是妈妈做的葱爆排骨一样。
故乡早已经远去,被拆掉的房屋,被淹没的河道,被废弃的火车站,离开的人,留下的人,来来去去的人,这是一个已经回不去的地方。今日当我坐在城市某栋高楼窗前,俯瞰着这个城市因为雾霾而模糊的灯火,电脑里播放着缠绵的be bere,想到遥远的家乡,一种巨大的讽刺感直击心头。带着梦想从年少一直走到现在,走过千山万水,千回百转之中回顾走过的路,却依然觉得最美好的那一程,是那带着稚嫩的微笑走过的无忧无虑的一程。人生如梦,亦悲亦喜,走得太远太孤独,其实,我们只需要一个转身,看看自己来时走过的路。
图1:家乡小城过年的时候,也正是甘蔗成熟的时候。
图2:我们惦念的,不是一花一草的芬芳,而是停留的时光。
后记:修改这篇文的时候,离写此文已经过去两年,两年时间,人生似乎又来了一个大转弯,陆续有人离开,陆续遇见不一样的人,妈妈的葱爆排骨的味道渐渐成为某个夜里看到某张图片的念想,家乡,终将成为故事的开头和结尾,中间写满了漂泊流离。这一年,妈妈生病了,家里的家务开始由爸爸操持,吃不到妈妈做的饭菜的日子提前来临,奶奶的方块菜地也早已经被征用,带着泥土香的菜心只能在农庄里吃到,她也老了很多。年少时的无忧无虑已经远去,不知不觉,到了要告别的年纪,也许从今以后,每一趟挥手都将是永别,我们把悲伤藏在心头,慢慢地开始接受世间轮回的命运,不再抱着幻想,踏实地过着余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