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知识分子的乱世悲歌
看俄国文学要有心理准备,又长又难记的名字、厚重的历史、复杂的思想……绝不是轻松的消遣读物。
《日瓦戈医生》的出版一波三折:1956年在国内被退稿并遭批判,1957年在意大利出版意文译本,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获奖不仅没有给帕斯捷尔纳克带来荣誉,反而更触发苏联当局的敏感神经,被贴上“反苏”标签,一度要将他驱逐出境。到了1960年,七十岁的帕斯捷尔纳克郁郁而终,而《日瓦戈医生》在苏联一直被禁,直到1988年才获准出版。
根据中情局的解密档案,冷战时期中情局利用苏联禁书策动反苏,《日瓦戈医生》被用作宣传工具,中情局提供策划、出版、印刷、发行、文学评论“一条龙服务”,把小说偷运到苏联,还引起地下书市的轰动。
中情局假托巴黎俄侨出版社之名,在华盛顿总部印刷厂秘密印制的俄文便携版《日瓦戈医生》。
作者帕斯捷尔纳克说过:“我有责任通过小说来详述我们的时代——遥远而又恍若眼前的那些年月。时间不等人,我想将过去记录下来,通过《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赞颂那时的俄国美好和敏感的一面。那些岁月一去不返。我们的先辈和祖先也已长眠不醒。但是在百花盛开的未来,我可以预见,他们的价值观念一定会复苏。”
简而言之,这本小说讲述一代人的命运,无疑承载着作者对历史进程的反思。然而,小说引来无尽风波、成为“冷战”的政治工具,到底是西方的过誉还是前苏联的诋毁呢?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苏联诗人、作家、翻译家。
爱情
有人把小说视为爱情小说,里面讲述了日瓦戈和妻子冬妮娅、情人拉拉的三角情感。
日瓦戈父母双亡,舅舅悉心照顾,把日瓦戈寄居在教授家,和教授的女儿冬妮娅青梅竹马。他们大学毕业后,日瓦戈是医学士,冬妮娅是法学士,可谓“门当户对”。
冬妮娅的母亲说他们天生一对,撮合他们结婚。日瓦戈和冬妮娅婚后相敬如宾,儿子才出生,他就被征去做军医。
《日瓦戈医生》剧照(俄国,2006年)
在做军医的时候,他认识了拉拉,这是另一个圈子的女子。
拉拉父亲早逝,母亲是法国人,软弱胆小,听从丈夫的朋友科马罗夫斯基律师的劝告,带着儿子罗佳和女儿拉拉举家迁移到俄国。科马罗夫斯基不仅霸占拉拉的妈妈,还引诱未成年的拉拉发生关系——拉拉刚过十六岁,已经发育成熟,出落得非常标致。
之后,拉拉和爱恋她的帕沙结婚了,他们都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在尤里亚金安顿下来,生了一个女儿卡坚卡。拉拉的幸福生活没持续多久,帕沙执意去参军。随着军事行动升级,拉拉收不到帕沙的消息。她考取了护士资格,前往帕沙参战的地方去找他。
德军突破了俄军的抵抗,在紧急撤离中,日瓦戈被炮弹击中,在医院养伤。由于工作关系,日瓦戈和拉拉时常见面,彼此暗生情愫。
日瓦戈当了军医三年,回到莫斯科。十月革命推翻旧秩序了,但人们的生活越发艰难,日瓦戈一家迁到西伯利亚的瓦雷金诺。
在尤里亚金的图书馆,日瓦戈重遇拉拉,他们旧情复燃。一晚,他对家里说在城里有事耽搁,实则留在拉拉家。
《日瓦戈医生》电影剧照(美国,1965年)
说实在,我感觉不到日瓦戈和拉拉的爱情有多感人,更多让我感觉是女人总在牺牲,而男人轻易享尽齐人之福。
冬妮娅最初知道拉拉的存在,竟然在信中劝日瓦戈不要回莫斯科,和女护士好去;日瓦戈被西伯利亚游击队强行征去做军医,冬妮娅一家被驱逐出境,去了巴黎,她写信给日瓦戈,直言不相信一家人还会幸福团聚。
一切的痛苦都在于我爱你,而你不爱我……说真心话,她是个好人,但也不想委屈自己,她完全是我的对立面,我诞生来到世上是为了让生活变得单纯并寻找一个正确的出路,而她是为了让生活更复杂,从正路上走开。
日瓦戈和拉拉同居,背叛家庭,深感罪恶,内心不停煎熬。拉拉不想他痛苦,和他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不要考虑我。什么我都能克服。”
日瓦戈最潦倒之际还迎来了第三任情人:马林娜,生了两个女儿。
在这三段感情之中,日瓦戈对冬妮娅是崇拜的,“她心态的平和宁静,对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对拉拉是迷恋的,两者心灵契合,琴瑟共鸣;至于马林娜,恐怕就是落魄的救星、生活的伴侣吧?
《日瓦戈医生》电影海报(美国,1965年)
社会
小说从1902年写起,时间跨度约半个世纪,这期间俄国经历两次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小说里面涉及六十多个社会各阶层的人物,从日瓦戈医生的个人际遇和历史群像,表现他们对变动年代的复杂感受。
日瓦戈出身富庶之家,爸爸早已遗弃母子、到处寻欢作乐,万贯家财挥霍一空后从奔驰的列车跳下自杀;妈妈因病魔缠身早逝。
世界上任何个人的独自的活动,都是清醒而目标明确的,然而一旦被生活的洪流汇聚在一起,就变得混沌不清了。人们日复一日地操心、忙碌,是被切身利害的作用所驱使。
日瓦戈目睹沙皇专制统治带来的苦难,哥萨克骑兵冲进游行队伍进行屠杀。
几分钟以后,整条街差不多已不见一个人影。人们沿着小巷跑散了。雪已经变得稀疏,昏黑的傍晚景色很像是一幅炭笔画。已经落到屋后的太阳,忽然像用手指点着一样,从街角照出路上所有带红颜色的东西:龙骑兵的红顶皮帽,倒下的大幅红旗,洒在雪地上的一条条、一点点的血迹。
《日瓦戈医生》电影剧照(美国,1965年)
俄国和德国开战后,日瓦戈被征去做军医。他目睹战争带来的伤害,难于习惯“相互消灭”的血腥逻辑。
他们从接连三天三夜的战斗中撤下来,到后方稍微休息一下。士兵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连笑一笑和说几句下流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当树林深处的路上响起了急速跑来的马车声音的时候,他们连头都没有回。这是几辆没有弹簧的双轮轻便马车,向上颠动着急驶过来,给包扎所送来了伤员,把这些不走运的人的骨头架子差不多都颠散了,五脏六腑都要翻个个儿。包扎所只能作些简单处理,很快打上绷带,有些特别紧急的也只能作些简单的手术。这些伤员都是半小时以前炮火稍停的时候,从堑壕前面的开阔地上运下来的,数量多得吓人,其中半数以上昏迷不醒。
《日瓦戈医生》电影剧照(美国,1965年)
十月革命发生后,日瓦戈盛赞是“空前的壮举,是历史上的奇迹”。
多么高超的外科手术啊!一下子就巧妙地割掉了发臭多年的溃疡!直截了当地对习惯于让人们顶礼膜拜的几百年来的非正义作了判决。
然而,饥荒、物资匮乏,日瓦戈一家的困窘达到了顶点。他们缺吃少穿,身体也快垮了。这时,同父异母的弟弟叶夫格拉夫接济他们,建议他们离开大城市。日瓦戈举家从莫斯科搬迁去遥远的西伯利亚瓦雷金诺。
一路上,日瓦戈看到了革命的残酷。列车经过“下开尔密斯”车站,日瓦戈看到整个村子都没了。站长说,他们犯下“好几桩滔天大罪”:赶跑了贫农委员会、抗拒向红军交送马匹的命令、不服从动员令,因此他们挨了炮轰。
《日瓦戈医生》电影剧照(美国,1965年)
在西伯利亚,日瓦戈被游击队强行抓去,因为他们游击队的医生被打死了。他来不及和家人道别,被迫跟随游击队一起行军。
一次他们遭遇白军的进攻,进攻的主力都是青年,有些看上去还是中学生。这些青年不会打仗,他们挺直身子前行,既不跳跃也不卧倒,被游击队的子弹挨个扫倒。
他全部的同情都在英勇丧生的孩子们这边。他从心里祝愿他们成功,这是那些在精神上、教养上,气质上和观念上可能同他接近的家庭的后裔。
你看,日瓦戈医生连打仗都是同情对方,同情无知丧命的青年。他渴望理解革命,景仰革命的理想,但否定为达到这些理想与目标所采取的过激暴力手段。
首先这普遍完善的观点,像十月革命后人们开始对它理解的那样,已经触动不了我。其次,所说的这一切离现实还很远,但仅仅为了这种议论,人们就血流成河,似乎目的证明不了手段的有效。第三,这是最主要的,我一听见改造生活之类的话,就控制不住了自己,陷入绝望。
他找机会离开游击队,沿途看到崩溃的秩序和“人吃人”的现象,人类文明的规则结束了,兽性大行其道,他对革命产生种种疑虑与动摇。
他走了很长时间,自己的徒步行程有一半是沿着铁路线的。铁路完全被弃置不用了,都已埋在雪下。他一路上经过的整列白卫军的车厢,有客车,也有货车,全都是被积雪以及高尔察克的全线溃败和燃料用尽而困住了。这些再也开动不了、淹没在雪里而停在线路上的列车,像条带子一样延伸有几十公里,于是就成了沿途抢劫的武装匪帮的堡垒,也是那些躲起来的刑事犯、政治难民和当时被迫出来流浪之人的避难所。不过更多的是成了死于严寒和斑疹伤寒的人的公墓和乱葬坟地,当时沿线附近一带斑疹伤寒十分猖獗,整条村的人成片死去。
平心而论,小说里面描写俄国二十世纪上半叶重大事件的一系列问题不算出格,更多是通过日瓦戈这个主人公说出疑虑,抒发感受,这不是对革命的批判,而是真诚的自白。
当初跟风抨击这部小说的人很多连小说都没读过,只因为领导人愤怒了,就让帕斯捷尔纳克成为众矢之的。诚如他在题为《诺贝尔奖》一诗中所写:“我完了,犹如一头遭人围猎的野兽……”
《日瓦戈医生》剧照(英剧,2002年)
内心
有说《日瓦戈医生》是作者的“半自传体小说”,男主人公与作者在精神气质、思想情操等方面有诸多相似。男主人公叫живаго(日瓦戈),在俄语中与живалый(饱经世故的、见多识广的)同源,寓意这是个“历史的见证人”,一个与俄国命运息息相关的人。
日瓦戈医生与时代浮沉,他不矫饰生活,不美化革命,维护自我内心秩序和道德准则。
他始终坚持写作和思考,瓦夏把他的哲学思考、医学观点、随笔札记、诗作和短篇小说印成小册子,放在熟人开设的书店发售。
这些东西写得通俗易懂,用的是谈话的形式,但远未达到通俗作家所追求的目的,因为作品当中包含有争论性的意见,也有些是即兴式的和未经足够验证的,但总归都是生动鲜活而独特的。小册子发行得很不错,喜欢的人颇为看重。
身处乱世,如何独善其身?日瓦戈不愿随波逐流,也不想同流合污,他在西伯利亚从早到晚劳作,修缮房间、耕种、采伐、捕猎,闭口不谈他是个医生。
是什么妨碍我工作、行医和写作呢?我想不是穷困和漂泊,不是生活不稳定和经常变动,而是今天如此遍布的夸大其词的情绪,就像是未来的曙光、建设新世界、人类的火炬等等之类的说法。听到这类话,刚开始会觉得想象力真是宽广,内涵真是丰富!实际上这正是缺少才能而追求的辞藻。
《日瓦戈医生》电影剧照(美国,1965年)
一晚,日瓦戈和童年好友戈尔东、杜多罗夫一起聊天。杜多罗夫不久前在流放地期满释放,允许他重新在大学执教。日瓦戈不能忍受杜多罗夫的假仁假义,对不喜欢的东西要滔滔不绝为之辩护,对给自己带来的不幸还要表示高兴。
一个不自由的人总是把自己的不得已理想化,中世纪的时候就是如此,其中总是耶稣会的大教徒起的作用。
《日瓦戈医生》电影剧照(美国,1965年)
日瓦戈死得突然。他坐电车打算去医院上班,电车有毛病,走走停停。有位老妇人在走路,和电车的路线同行。他想起中学的一道习题,要求算出发车时间不同、行驶速度不同的几列火车到达的顺序,他想不起那条通用的计算方法。
他想到了附近这几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挨着一个以不同速度运动着,不知什么时候某一个人的命运就赶过了另一个,也不知哪一个的生命更长。他觉得这类似生命赛场上的相对原则,不过理不出头绪来,终于不再去进行比较了。
打雷了,要下雨了,电车又停了下来,日瓦戈感到头晕恶心,去到后面的车门通道,想呼吸外面清爽的空气,却一头栽下,再也没有起来。
《日瓦戈医生》电影剧照(美国,1965年)
帕斯捷尔纳克是个诗人,小说以日瓦戈的诗作作为全书的最后一章,这个结构比较罕见。这些诗歌不仅烘托人物命运,也折射出作者的生活理念。
小说从一个侧面反映十月革命前后的真实历史,日瓦戈医生的信仰来自宗教和人道主义,紧守自己的精神家园,却躲不过时代巨轮的碾压。正如作者在意的不是历史,是“在历史之中的人的生活”。他写的不是政治小说,却被当作政治工具了。
日瓦戈医生的命运,是乱世中知识分子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