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忆恩师解玉峰教授
业师解玉峰教授故去十多天来,哀思无日不萦绕于心。念及去年四月,在南京大学召开的中国古典戏曲与传统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大家还能见到身为筹办者的解老师,在开幕式、发言讨论和迎宾曲会中忙碌的身影和风采。
解玉峰教授
人世无常,云水悠悠,其距今还不到一年,孰谓遽殁乎!悲痛的心绪使我常常在夜中醒来,回想起在老师身边读书的日子,仿佛如昨。
2010年秋,我考入南京大学文学院,在解玉峰教授的指导下,读戏剧学硕士学位,研究中国古代戏剧,博士三年继之,2015年夏毕业至武汉工作。负笈金陵,五年时光,解老师一手将我引入学术之门。
我资质愚钝,读硕士时东看西看,贪得务多,未得学术门径而入,其间虽然撰写了考述昆剧《十五贯》上演始末的论文,但在要求严格的解老师看来,这个话题意义较小,不足以成为很好的学术训练。第一次真正得到老师的肯定,已迟至博一下学期。
在解老师讲授的“中国古典戏剧专题研究”课堂上,我的课堂发言是关于戏文名称在宋元明清变化的阶段性特征。老师听完后立即说这个话题意义较大,当场问了几个让我很受启发的问题,又建议我从哪些方面入手撰文,而且直接定了标题——从戏文名称看南戏传奇的变迁。
我颇受鼓舞,花了一整个寒假写成初稿,忐忑地给老师发了邮件。两个小时后收到回复:
总体上很不错,达到了发表水平。读到这样的文字,我也很欣慰!可斟酌修改的地方当然也很多,可以后面谈。
2018年夏中山大学校园(右边为解老师,左边为作者)
邮件的一来一往,让师生俩都松了口气:老师不至于收了个不开窍的学生,终于见到一点起色;学生也似并未太辜负老师期望,此后对自己多了些信心。
提交初稿只是开始,修改才是重头戏。大到结构谋篇布局,小到行文措辞分段,老师一一详告如何改进。大概是不放心,或怕我偷懒,半个月后他又追加了一封邮件:
此文的境界属一流,但如果从结构技巧、行文遣词而言,窃以为尚未达到发表水平,故希望你能严格要求自己,勿燥急,细心打磨,争取早日形成好的文风和写作技巧。
博二开学后,我忙于功课,没有及时将文章改好。一天忽又收到老师邮件:
此时距提交初稿,已经过去近三个月。我惭愧不已,抛开其他,用了数日,专心修改论文后发了邮件。一个半小时后收到了熟悉的回复:请打开邮件后来电。电话拨过去,老师对着文稿中的批注和标红之处,一一指导,不觉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我又再次修改,之后老师又指出三个方面的问题。
2014年1月师生合影
就这样经过三次来回往复,在老师具体而切实的指导下,这篇论文终于达到了发表水平,我也从中有所领悟,虽离老师的高标准还有距离。
之所以不避繁琐地详细描述老师指导这篇论文的经过,一是可体现出解老师教导学生的悉心和方法,二是可解释解老师的学生何以对他深深感铭于心。
就前者而言,后来我得知,同门诸生几乎人人都有被老师这样重点打磨过的论文。据师妹董酌交说,她的一篇论文被修改十七遍,创下最高记录。老师的用意,大概是不惜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以扎硬寨、打硬仗的精神,指导学生完成一篇话题意义较大的论文。
当然,这并非易事,从选题眼光、理论思维,到谋篇结构、行文遣词,老师的启发和引导都内蕴于其中。学生只要经历了这篇论文从打磨到完成的过程,就像学武之人被打通了关窍经脉,在反复练习中掌握了内功心法,从而奠定以后学术研究的基础,起到举一隅而以三隅反的效果。
就后者而言,学生们心中的解师,不仅治学执着纯粹,为人温和真诚,而且教学极为认真耐心。《礼记·学记》有云:“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老师就是“善待问者”,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不管“小叩”“大叩”,老师都一律回报以“大鸣”。学生但凡有一点想法,他都会热心鼓励,循循善诱,引导进一步思考和探索。
解玉峰教授
有时老师骑车在校园遇见学生,会推着车与其缓缓同走一段路,告诉论文如何修改,然后挥挥手就骑车走了。听一位影视专业的同学说,其毕业论文开题时,解老师不仅现场提出不少建议,还在散场后等候于门口,又追加补充可改进之处。
老师之诲人不倦,见于日常点滴。学生只要真心向学,不管来自哪个专业,不管本科生还是研究生,不管是做研究还是唱清曲,老师都是如此真诚和蔼,古道热肠。
但是,老师对于投机取巧、敷衍了事的学生则绝不容情。有一天我去老师仙林校区的办公室请教,亲眼看到走廊上一个学生正向老师苦求免于挂科,简直声泪俱下,却被老师严词拒绝。后来听老师说,那位学生选了他的通识课,但上课不来,考试不会,给了补考的机会还是一问三不知。这种情况下,绝无商量余地。
解老师带学生,很重启发,追求一个“理”字。老师论及的话题,有些与学术界主流观点很不一样,但老师目的纯粹,一切都出自对学术真理的真挚追求,并不掺有丝毫个人意气。学生在觉得有趣的同时,就不得不思考究竟差异在何处,不得不用自觉的理论思维去面对材料和问题本身。
《花间集笺注》
学生如若有了自己的切实理解和判断,就有一种收获新知的快乐和充实,不管对老师是认同还是批判。老师课堂上讲到高兴处有一句口头禅,“我觉得我是讲道理的”,说完自信地呵呵一笑。
不仅是我们这些学生,我想阅读过解老师著述的读者,大多都会对他分析问题之邃密犀利留有印象,特别是其中从概念反思入手的的思辨性文章。
有一次我参加会议,提交的论文是考证《中国戏曲志》“陕西卷”、“甘肃卷”中一些年画的真伪问题,一位目光敏锐的与会学者聊天时说:“你这篇文章,和你导师解老师的风格不太一样啊!”指出了我的论文偏于文献考证而思辨性不足,这恰反证解老师具有强烈理论意识的思辨文风给学界留下的深刻印象。
解老师在《“徽班进京”考辨》一文中,将这种研究理念和方法总结为“辨名求实”:中国古代文学、文化中,与“徽班”类似的名词、术语非常之多,大都需要有清醒的“概念”意识,进行辨名求实,由此我们才可能获得对事物的本质性认识,对古人以及名词、术语所产生的历史语境有更多的理解和同情。
2018年夏中山大学“戏曲与俗文学研究”国际会议
老师是一位恂恂君子。他面容白皙,清癯儒雅,书生气十足的言行举止之间,有一种慢慢悠悠的从容。说话慢,走路慢,讲课慢,骑车慢,按车铃也慢。
有位学生描述过这样的细节:“有一次我走在路中央,听见后面响起一声自行车铃。因为从来没有听过那种温吞吞的按法,想着不会是解老师吧?一看居然真是。因为骑得慢,连带着白衬衫也是慢慢悠悠地在风里头鼓起来。”可谓传神。想起每次读书会的开场,老师照例慢悠悠地说出那句:“诸位——说一说——自己的看法?”那缓慢的升调尾音,犹在耳边。
老师的“慢慢悠悠”,既是性情使然,可能也与他看这个世界的心境有关。我所接触到的老师,有着坚定而稳固的世界观,看待世间万物有着理论的自觉,同时他用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经常很温和地笑着,自己乐在其中,却也不强求他人。平平静静地做学问,在曲声笛韵中悠然从容,不颓唐,少俗虑。
无论自我立说还是与人商榷,不管是教学上的尽心还是答辩时的“挑剔”,秉持的理念都是学术研究的纯粹性和崇高性。“处世无奇但率真”,老师是一个率真的人,一个为人、为学都力求纯粹的人。他在2019年春季学期为《牡丹亭研究》研读课的同学们写下了这样的寄语:在传统的长河中,理解具体的人和事;在群体中,观照我们自身。
解玉峰教授写给学生的寄语
临近毕业,行将离开南京,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在恩师身边朝夕执卷问道,心中不禁怅惘。辞行之际,我身着博士服到杨宗义楼前,邀请老师合影留念,他欣然应允,说两人结成师生是一场缘分。
当时师弟李秀伟来向老师请教问题,所以也一起合了影。快门按罢,老师让我和秀伟一起到他办公室去,说有物相赠。我本以为是书籍著作,却没料到,老师竟现场传授了我们两招拳法:一曰磨肩,一曰摇臂。他亲自示范,讲解要领,叮嘱我工作后要每日练习,强身健体。还说下次见面要试试我的功力。我当时有些错愕,见老师认真相授的样子,又颇感动。
2015年底,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我携内子殷璐去南京看望解老师。来到他江宁家中,刚进门还没坐下,老师便兴致勃勃地要试试我的“功力”,示意我与他手臂相撞。这个“见面仪式”有些突兀,又觉格外亲切。
老师的手臂沉着有力,他立刻察觉说:“你的劲力不够,平时没怎么练吧?”我只好坦白没有坚持,也不知动作规范与否。他当即予以纠正,并像学术上收获了新知一样得意地说,近来他经友人碰撞鉴定,功力已大增。
解玉峰教授
这时我们瞥见老师客厅里竖着一个红色醒目的沙袋,沙袋上面写着一个更加醒目的大字“狠”,不禁相视一笑,当时只觉此与儒雅的老师有种反差的可爱。可如今想来,老师当时或已得到身体抱恙的信号,但并未沮丧,而是乐观地用拳术健身的方式来积极应对。
每次去老师家拜访,最快意的莫过于围坐餐桌,清茶一壶,畅聊半晌,再吃顿老师母亲做的家常菜,常常是馅儿饱满美味的山东大饺子。老师是孝子,留校工作后不久将母亲从老家接到身边奉养。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满头银发,身体健朗,我们聊天时,她都安静地坐在客厅或阳台的椅子上,手里做着些小活计。每次去,我都会和奶奶拉会家常,虽然她说方言,我只能半懂。2017年底我们去看望老师,翌日收到老师微信:“我妈妈认识你,她担心你昨天没有吃饱。”
每次上门不好意思空手,我会带一些水果或一盒茶叶。解老师见了总说不该破费,下次不必带东西。我知这是真话,解老师不重虚礼,衣食简朴,不沾烟酒,雅嗜昆曲,时饮清茶而已。
我不喝茶,也不懂茶,现在也不能确记,老师到底喜欢铁观音还是碧螺春,或者都不是。只记得有一次带了盒大红袍,老师看后小声说了一句:“洛地先生喜欢这种茶,如果他还在就好了。”
解老师与学生一起游览
老师病后,我们再去南京,见面的地点已变为病房。老师越发瘦削,虽在病痛之中,但示人以达观喜乐。聊天时,他照例谈论文,聊学术,思维敏捷,一如往日。老师眼眸清亮如水,盯着来人,坚定而温和,似可烛照万物,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有这种眼神。临别时,老师与我们握手,很用力。
老师的自然生命,如骏马收缰,骤止于壮年;但他的学术生命,则像笙歌笛韵,化身于学术与文化传统之中,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有限,曲声悠扬。
老师办公室窗台上有一盆仙人掌,种在一个小小圆瓷盆里。对这朴素坚韧的植物,老师很是爱护,若有段时间因事无法照管,会谨慎地把它托付给学生。现在不知那盆仙人掌怎么样了?
朱浩
2020年3月14日于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