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奎:六大古典小说宜“交互阅读”
读书若得要领,事半功倍。清代的金圣叹、毛宗岗、李卓吾、张竹坡、闲斋老人、脂砚斋曾凭着他们的慧眼与慧心分别对《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六大古典小说名著提出过各种各样的“读法”,为读者阅读提供了方便。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们对快速阅读、高效领会充满期待。近来,围绕“如何读”这个貌似老生常谈的话题,吉林大学王汝梅先生提出“《金瓶梅》《红楼梦》合璧阅读”,既阐释了二者之间的承继关系,又揭示出前者重写性写实与后者重写情写意的互补关系,给人以很大启发。引而申之,对六大古典小说名著,我们除了尽可对它们进行两两合璧阅读,还可以对他们进行三三两两的交互阅读。这种“交互阅读”主要包括“串联阅读”与“对照阅读”。
六大小说的彼此“串联”与“交互”
从现存相关史料看,尽管《水浒传》、《三国演义》大约诞生于元明之际,但却通行于百年间的明代中后期,与那个年代诞生的《西游记》、《金瓶梅》得以同时流传,并被奉为“四大奇书”。这四部经典小说虽非“同时生”,却是“并肩长”的,彼此之间发生过互动性关联。尤其是前两者,热衷于讲“忠义”,讲“英雄”,讲“斗智”,带有“一题两作”性质,因而明末清初人曾将其合刊为《英雄谱》(上栏刊《水浒传》,下栏刊《三国演义》),现在人们则习惯地将他们并称为“双典”。二者如同姊妹篇,交互阅读何其方便!至于下一个问题:从何者读起为好?我们还是建言从《三国演义》打开局面,尽管《水浒传》有可能较早出现,但毕竟《三国演义》叙述的史实靠前,况且还运用了“文不甚深,言部甚俗”语言。接下去要读《西游记》,因为这部小说所包含的“团队”精神和“斗智”哲学以及“五行”观念与前二者一脉相承。三部名著叙述“临难脱险”故事,驾轻就熟。读罢《三国志演义》所叙刘备“檀溪跃马”、《水浒传》所叙宋江“江州脱险”,再读《西游记》所叙唐僧师徒之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便可领略“好人”如何化险为夷之一斑,从而获得有惊无险的审美快感。当然,读《西游记》之前,也可以先读《金瓶梅》,因为它的主要内容与《水浒传》中的“西门庆和潘金莲”故事存在密切的显在关联。再下去,且读“拷贝”《水浒传》而成书的《儒林外史》。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红楼梦》必定是一场阅读的收尾之作,不仅因为它具有“集大成”性质,而且因为它“脱胎在《西游记》,借径在《金瓶梅》,摄神在《水浒传》”,随时可以洞见前期几部经典的影子。
相对而言,这部本来写“儒林”的小说却洋溢着十足的“水浒味”,为此有人专门写文章探讨“《儒林外史》中的‘武林外史’”问题,且不说杨执中的第二个儿子杨老六的原型仿佛是《水浒传》中的花和尚鲁智深,张铁臂、郭孝子、凤四老爹以及女侠沈琼枝都可以从《水浒传》中找到影像,就是激流勇进的周进与范进也与《水浒传》中以退为进的王进与史进极相仿佛。如进一步细读,沿袭的笔墨不胜枚举。如此看来,“四大奇书”以及《儒林外史》中的故事经常回环往复,可以交互阅读。再如,人们常称王熙凤为“女曹操”,就是关于《三国演义》与《红楼梦》的“交互阅读”。曹操与王熙凤,一个是“三国”世界里的“乱世之奸雄”,一个是“红楼”园地中“脂粉队里的英雄”,两部小说分别赋予他们“笑里藏刀”的“奸诈”秉性。《水浒传》与《红楼梦》的构思和命意也极相仿佛,一部写一百单八将男性英雄,末尾列有“忠义榜”;一部写一百零八裙钗这班女性,且原本的末回附有“情榜”,一脉相承。另外,既然人们认同“没有《金瓶梅》就《红楼梦》”这句说辞,二者的关联不言自明。
《金瓶梅》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与《三国志演义》第一回“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一个关乎“利”,一个关乎“义”,“戏拟”中充满“反讽”意味。《儒林外史》这部小说一度散发出“三国气”,突出表现为其中所叙娄三、娄四两位公子“三顾茅庐”访问“老阿呆”杨执中的故事,其尊贤养士表演与《三国演义》所写“三顾茅庐”如出一辙;另外小说写杜慎卿“飘然有神仙之概”分明用的是《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写诸葛亮的笔墨。对读一下《水浒传》所写“武松打虎”与《儒林外史》所写郭孝子“遇虎”两个片段,你不免会发出感叹,何其相似乃尔!无论是时辰、光景,还是老虎跳出乃至人物惊叫的声情,都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武松是被吓醒的,赤手空拳打死老虎;郭孝子却是被吓昏,幸得虎须触到他鼻子引发的一个喷嚏将老虎惊吓得跌下悬崖而死。一庄重,一诙谐,情趣相映。同时,在“交互阅读”中可以发现彼此相反相成的关联。如果对六大名著一路“交互阅读”下来,你会感到,即使同属“一道菜”,也常常不是一种味。
当然,“交互阅读”可以打乱以上刻板顺序,不妨交叉进行,通过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实现。将故事情节归类联想,是“交互阅读”的关键。如借助“酒色财气”四字(或谓人生“四贪”或“四戒”)打开话茬的故事,就可以拿在一起读。《三国演义》中的张飞酗酒误事、吕布因醉酒被擒,《水浒传》中的李逵喝酒导致无事生非等都属于“贪酒误事”故事。前者中的吕布与董卓皆因贪色而导致祸起萧墙属于“因色生事”,后者除了拥有林冲起因于妻子貌美而受到高俅父子及其爪牙反复陷害故事,还有宋江、杨雄、卢俊义皆因自身“不好色”而导致祸起萧墙的故事,与前者中的“好色成祸”故事可以对读。由《水浒传》中的王矮虎贪色,我们可以联想到《西游记》中的猪八戒贪色;也可由前者所叙李逵、鲁达等英雄经常因意气用事而引火烧身,联想到后者所叙悟空、八戒等取经人经常因气恼不过而闹出乱子。可观的是,两部小说均追求滑稽幽默的喜剧效果。由蝎子精、蜘蛛精、老鼠精、玉兔精等群妖给唐僧制造了许多女色之难,而群妖又往往因为过于追逐“财色”而被孙悟空剿灭。由这些《西游记》中的“财”“色”故事,我们又可交互阅读到《金瓶梅》之“财”、“色”故事,深入理解西门庆、潘金莲等主角如何因“财色”亡身,以及苗青、王婆等次要人物如何因“财色”招来杀身之祸等细节。再说,这部小说首列《四贪词》,正文反复叙述西门庆自号“四泉”或被人以“四泉”相称,乃含“酒”、“色”、“财”、“气”四毒俱全之寓意,演绎了一场“四贪”招祸的宿命故事。至此,古典小说借助“四贪”叙述故事,登峰造极。如此一气交互阅读,便可充分感受“四贪”观念对小说叙事的重要功能和意义。
再比如,各大经典小说都善于借一个“闹”字大做文章,以营造故事的跌宕。《水浒传》中的这类故事令人目不暇接,什么“九纹龙大闹史家村”呀,什么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大闹桃花村”、“大闹野猪林”呀,什么武松“大闹飞云浦”、花荣“大闹清风斋”,以及什么“三山大闹青州道”、“火儿夜闹浔阳江”、“病关索大闹翠屏山”、“宋江闹西岳华山”、“张顺夜闹金沙渡”、“李逵元夜闹东京”呀,“闹”来“闹”去,何止接二连三!随后,《西游记》不甘示弱,推出了“齐天大圣大闹天宫”、“孙行者大闹黑风山”、“孙行者大闹五庄观”等故事系列。《金瓶梅》也乐此不疲,写出了诸如“西门庆大闹丽春院”、“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吴月娘大闹授官厅”之类的“闹事”。当然也别漏了《三国演义》,其中多有含而不露的“闹”字故事,后来被毛宗岗父子拎出来,冠以“董太师大闹凤仪亭”、“张翼德大闹长阪桥”等名目。至于《红楼梦》,也有“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李嬷嬷大闹怡红院”之类故事的一席之地。如此这般,将各大小说经典一贯串,中国固有的审美风范便可一目了然,真可谓“不打不闹不热闹”。
从“交互阅读”的大视野看,各大名著几乎无不笼罩着“悲凉之雾”。这悲凉的雾气中夹杂着的是佛教之“空”的气息。无论“是非成败转头空”也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罢,无不意在唤起世人觉醒。面对功名利禄之“误”,六大经典小说名著的作者仿佛无不看破红尘、参透世情,凭着他们各自胸怀的那份劝世人迷途知返的婆心挥洒文字。借助“交互阅读”,我们可以对这六大煌煌巨著一目了然,融会贯通,从而填满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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