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影响世界的学术大师,独步一时的伟大诗人——李锡胤先生
前日,我在“古代小说网”发文《最后的大师》,回忆了我与李锡胤先生戏剧性的相识、交往过程,述及他那朴实谦逊、“虑以下人”的伟大人格,他那令世人瞩目的学术成就与高深的造诣:
《俄汉大词典》的主编,古俄语文献《伊戈尔出征记》、苏科学院《俄语语法》、苏维诺格拉多夫《词的语法学说导论》的译者,又与人合译《俄罗斯抒情诗百首》——由于以上成就,他荣获俄罗斯联邦国家奖“普希金奖章”。
李锡胤先生
不仅如此,是他第一个把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名著《老人与海》译成中文,他又是英国著名诗人丁尼生《伊诺克·阿登》的译者、法国学者布莱斯·格里兹《现代逻辑》的译者;他的词典学、词汇学著作宏富。
还不仅如此,他的中国旧诗的思想境界与艺术水平,可与龚自珍、秋瑾、鲁迅旧诗媲美,他的书法、篆刻也自成一家!
2009年,黑龙江文史馆出版其馆员作品集,我应邀参加评论,无意中选中的,正是李锡胤先生毛笔手书影印的《霜天星影诗词手稿》。
甫一展读,便立即被李先生的诗品与人格所感动,故写了《一种幽愁伴独醒——读李锡胤先生<霜天星影诗词手稿>有感》,在评论会上发言。
《霜天星影诗词手稿》
其文云:
李锡胤先生的诗,感人至深。
李先生是翻译家,是辞书学家,但他首先是传统的儒者,是志士。何以知之?他的闲章《论语·泰伯》名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样告诉我们,他的《鹊桥仙——立春》对往事的回顾“狼攻虎突,醉生梦死,谁问东亚沉疴”这样告诉我们。
当他见报载,某地有人落水,围观者众,竟无人救援,且有索酬者,他痛赋《病狮》:“病狮东亚劫几经,梦回舐痛一雷鸣。翻身又是沉沉睡,援溺攘金史可曾?”好一个“翻身又是沉沉睡”!呜呼,诗人之痛,谁其知之?
李锡胤先生诗作手稿
先生见世风浮华,又慨叹:“世风国步两相关,忧乐废兴若转环。到眼纷华谁共喻?散沙容易聚沙难。”好一个“散沙容易聚沙难”!呜呼,先生心事,谁其喻之!
先生读《易》有句:“《剥》《复》预言未敢论 [1] ,转于人事卜天心。分明忧患饱经目,两字自强付后人。”诗后自注:《易·系辞》:“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记得有人谓,真正知识分子的特点,即有忧患意识。
先生在《译老人与海》十首之一头两句吟道:“无边夜气压沧溟,一种幽愁伴独醒。”呜呼,先生于古稀、耄耋之年,位卑未敢忘忧国,他自谓“媚世无方忘世难”(《笔耕》)、“入世非谀世”(《古稀告存》),皆肺腑之言。
李锡胤先生赠作者诗作
而他赞其师赵洵“雨雨风风志益清 [2] ,党人大义自硁硁”(《悼赵洵师》),赞与恶鲨拼搏之老人“阅尽人间人老矣,几回烽火幻云烟。鲨鳐未尽湾流恶,肯放苍颜暂息肩” (《译老人与海》十首之四),不正是这位老诗人不屈心志之写照吗!
先生的心是热的,先生的头脑又是清醒的。虽然他自嘲“眼前一片潇湘影, 我亦红楼梦里人”,但他早已看透了“蝇头蜗角乱纷纷”的俗气(《北京游大观园,水边小睡》) [3] ;他赞扬“中阪迁延力不胜,斯人志意竟无成”的蒋筑英,而痛斥斗富之大款:“高楼纸醉金迷日,可识并世有筑英?”
他立志“一滴愿同岩下水,不将污迹染清波”(《四川行》五首之四)。此诗开头两句说:“未凋姓氏已凋柯 [4] ,民史千秋视此河”,意思是,物易朽而英名不朽,人民的评价如长江水清而永存。这正是极富现实意义的警世之言!
李锡胤先生题赠作者译作
先生咏历史、时事之卓见与逸才,尤使我拍案叫绝者,为先生《伊尔库斯克访十二月革命党人流放寓所》,他这样评价俄国十二月革命党人:“慷慨干戈赴国仇,旧乡临睨哀高丘 [5] 。党人若使成功业,未必上风让美洲。”真知灼见,令人耳目一新。
又《莫斯科宵吟》十首之十:“潮高潮落亦天心,要是自强日日新。一语惊人出《三国》:久分必合合必分!”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所咏何事。
自来说此事者,非痛心疾首,即义愤填膺,而均不出颟顸极左之窠臼。先生独以清醒睿智之哲人诗语说其真谛,真难能可贵也!先生悼其师赵洵有句:“欧人头脑古人心”,此真先生之谓也!
俗语说:诗如其人。读李锡胤先生之诗,足见其爱国爱民爱真理之一片赤心。 白居易《与元九书》有句:“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
孔颖绘李锡胤先生肖像
李先生之诗, 真乃如张草纫先生所评:“可以与龚定庵《已亥杂诗》相比。” 我则以为,李先生诗有鲁迅旧诗之遗风。近有人常叹诗坛风气陵夷,李先生诗集之出,或可为当今诗坛之嚆矢鸣镝,使积年委靡之诗风为之一扫乎?
说到其诗之艺术水平,亦殊有可观。我们不难从其诗句中时时窥见屈原、李白、杜甫、李贺、李商隐、杜牧、范成大、李清照、黄景仁等名家的文风笔意,而李先生已融诸家之美于一炉,形成了含蓄隽永典雅精炼之独特风格。可以说,建国以来,思想艺术均达到如此高度的古诗词,尚不多见。
《聪明误》
李先生是一位著名翻译家,又是一位杰出诗人。他以诗笔道出了翻译的艰苦:“中西移译事良艰,旬月踌躇只字间。我亦妄求神似已,莫从语学笑疏顽。”(译《聪明误》后七首之五)诸君思之,比唐代诗人卢延让之“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意境何如?恐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他做到“神似”了吗?我看是做到了。
他能用诗句勾勒外文的意境,同时加上自己的感悟。如《译俄罗斯抒情诗百首》中的《张草纫译普希金致恰达也夫》”:“爱情时誉两难凭,祖国声声唤独醒。天外芒寒星色好,起予风露舞纵横。”
又《张君译普希金囚徒》:“雏鹰伴我度凄凉,欲语无言意倍长。槛外摇天海涛绿,假君羽翮好飞翔。”我是读过普希金这两首俄文诗的(笔者为黑龙江大学外语系俄语专业毕业生),李先生所作,真是极其生动而传神!
《俄罗斯抒情诗百首》
他竟然能将西方谚语及英人诗句入诗,如《除夕》“窗前漫舞行消雪,灯下难牵欲逝裾”,即用西谚“去年白雪何在”与英诗I see the skirt of departing year.(我看见行将逝去的旧岁之裙裾),真是奇绝妙极!
又如,他用这样的诗句译出赵洵之言“如果让我第二次选择生活道路,我将作同样的选择”:“轮回若准自由例,但得他生似此生。”真乃信达雅之典范!可与之媲美的,恐只有当年左联作家白莽所译裴多菲的《格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了吧?一将外文诗译成古诗,一将今人言译为古诗,而皆精妙绝伦,可谓同工异曲!
李锡胤先生所用印章
《论语·子罕》载人称赞孔子:“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今李先生如此博学而仅以“俄语语言研究家、辞书学家”名,总觉不甚全面。
我以为,“俄语语言研究家、辞书学家”,仅能概括李先生的部分成就而不足以概括李先生的学问。在学问上,李先生可谓通人。
近来,常有“当代有无大师,孰可称为大师”之讨论。某些声闻过情而慨然自任者,可姑置不论;依鄙见,如李先生之学贯中西古今,可谓庶几近之矣。
然而李先生自来淡泊名利,他自谓“利禄声名身外事”(《余热》),又引禅语赞其赵洵师“雨过天清一月圆”(《悼赵洵师》四首之一),可谓“夫子自道”。 然而虚怀若谷,视名利为身外物,正是真正大师之品格。李锡胤先生给我之印象,正是如此。
李锡胤先生信札
文成而无题,姑以先生诗句“一种幽愁伴独醒”题之。
鄙人浅见,最令人惊异、钦服者,为贯通中西古今。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古代小说网微信公众号所刊《最后的大师》
今李先生以其有涯之生,为此无涯之知,而臻无上之化境,亦戛戛乎难哉!
鄙文《最后的大师》有云:
在上个世纪上半叶,当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洋现代文化发生大碰撞的那个时代,学术风气比较自由,两大文化曾联手造就了一批学兼中西的大师级人物,如张之洞、辜鸿铭、鲁迅、胡适、陈寅恪、钱钟书等人。当这些伟大人物由于自然规律接踵逝去之后,我们将不得不面临一个漫长的没有学术大师的荒芜时代。
而李锡胤先生,我敢断言,是上个世纪遗留给中国学界最后的大师。所谓大师,应该是在数个相关学科知识淹通的大学者,应该是对一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产生重大影响、做出重要贡献的学问家。
如此学问淹通、博大精深,有世界级的影响,加以忧国忧民、淡泊名利、品德高尚、谦卑儒雅,非大师而何?李先生的学术造诣、渊博知识与思想境界,非一般学者所能企及。颜渊赞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李锡胤先生当之无愧也。
大师不是能轻易出现的,他们是特殊时代特殊条件下造成的特殊人物。数亿人中,可能几十年数百年才出现一个,也可能数百年也不见踪影。如同昆山之玉、隋侯之珠,必钟天地之灵气,经火山之冶熔、被风雷之激荡,才能偶尔形成。大师不是自封的,也不是册封的,是因其品格学问感人至深、令人敬畏,而为学界所公认。
《李锡胤集》
谨以此文作为“古代小说网”鄙文《最后的大师》之补充,以敬献中国学界诸先贤、师长。
1、《剥》《复》,《周易》两卦名,两卦有对前景的预言。如《剥》:“六四,剥床以肤,凶。《象》曰:‘剥床以肤,切近灾也。’”《复》:“上六,迷复,凶,有灾眚。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
2、赵洵,女,黑龙江大学第一任校长,俄罗斯语言文字学家。
3、蝇头蜗角,语出《庄子·庚桑楚》:“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后以蝇头蜗角喻微末小事。
4、凋柯,即烂柯,柯,斧柄。典出宋朱胜非《绀珠集》:“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童子对棋,看之。局未终,视其所执伐薪斧,柯已烂朽。遽归,乡里已非。”后以喻沧海桑田,世异人非。
5、哀高丘,语出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髙丘之无女。”这里借以哀悼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