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第101期:绚烂之极,乃造平淡
大文豪苏轼有一封写给侄子的信,传授作文秘诀:
得书知安,并议论可喜,书字亦进。文字亦若无难处,只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是此样,何不取旧时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书学亦然,善思吾言。
虽是谈作文,末了一句“只书学亦然,善思吾言”讲得明白:作文如此,写字也如此。因此,这段话也算是一则书论。其中最重要的一句是:“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我们把这句中的“文字”一词换成“学书”:
凡学书,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
就是说,学书之路,年轻时要追求漂亮。老了呢,就归于平淡。但这个平淡,不是枯淡无味,而是绚烂到极点的平淡。追求漂亮好说,追求绚烂到极点的平淡呢,似乎有点玄。不急,我们先看漂亮。
年轻时学书法,自然要涉及取法问题,就是临什么碑帖、学谁。对此,启功先生在《如何选临碑帖》中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你喜欢哪个就选哪个,昨天觉得这个好,今天觉得那个好,想换,可以。启功先生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打破书法学习上的教派式迷信。我们以为,真正涉及到取法对象,还是要有一定的取舍。赵孟頫说:“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学之,便可名世。”可见古人得到临摹样本(字帖)的难度之大。今天呢,我们能看到的古人作品汗牛充栋,问题反而出来了:学谁呢?皇帝面对琳琅御膳,反而无从下箸。
因此,面对丰富的书法遗产,有两个层面的问题需要注意:第一,古代优秀书家年轻时和年老时的书法的异同。第二,我们学习古人,要如何取舍古代书家。
先看第一点。比如,将颜真卿青壮年时的《王琳墓志》跟老年时的《颜勤礼碑》比较:
颜真卿《王琳墓志》局部
颜真卿《颜勤礼碑》局部
可以看出,褚遂良的影子闪烁于《王琳墓志》中。那么,褚遂良的书法又从何而出?魏徵向太宗推荐褚遂良时说:“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就是说,颜真卿学褚遂良,褚遂良学王羲之,按照三段论,颜真卿学王羲之。另外,苏轼在《题颜鲁公画赞》里说:“颜鲁公平生写碑,惟《东方朔画赞》为清雄,字间比而不失清远。其后见逸少本,乃知鲁公字字临此书。虽大小相悬,而气韵良是”,又是一条文字证据(至于从书法上看,二者是否气韵相通,此处不作讨论)。
《王琳墓志》新近出土,虽有字帖面世,但大家对于颜体楷书的印象,仍以《颜勤礼碑》等自家面貌突出的作品为主。晚期颜体楷书,之所以难以觉察到褚遂良乃至王羲之的东西,是因为他的楷书已经姓“颜”了。
下图是赵孟頫二十八岁左右时书写的《杜甫秋兴八首》。有趣的是,后面的跋,是赵氏本人于四十年后写上去的。正文跟跋两相对比,变化一目了然。
赵孟頫《秋兴八首》局部
赵孟頫《秋兴八首跋》
按明初宋濂的说法,赵孟頫早年学赵构,后学二王,晚学李邕。实际上,像赵孟頫这样的大家,不可能只学三家。但这个三阶段论,给我们分析上面这件作品提供了参照:赵构就是学二王的,《秋兴八首》来来去去无非二王面目。而四十年后的跋,风樯阵马,恐怕正是融入了李邕那种沉着痛快。
由此可见,不管后来怎么变,颜真卿和赵孟頫,年轻时都跟王羲之脱不了干系。也就是说,他们年轻时都是追求漂亮的。随着学习的深入,取法对象的丰富,到老后,自家面目形成,乃至人书俱老。
再看第二点。孙过庭在《书谱》里说:
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就是说,学书过程是平正——险绝——平正这样一个循环境进的过程。如果说在第一点,我们强调年轻和年老的区别,那么在第二点,我们却要模糊掉年龄阶段的划分。为何?初学分布的“平正”因人而异,有人三五年可达平正,有人一二十年都写不正。总不能说,好,我们划定一条年龄线,三十岁,之前求平正,之后咔嚓求险绝。孙过庭的划分,只是一个逻辑上的划分,而非年龄段的划分。没有平正的险绝,是铤而走险,没有险绝的“复归平正”,是枯燥无味。所谓人书俱老,是有前提的,并不是说人到老年,书法自然也跟着沧桑。这道理很简单:退休老干部,以前没拿过毛笔,退休后写字,怎么可能“人书俱老”呢?
搞清了平正、险绝和年龄之间的关系,我们再来看如何取舍古人。初学求平正,自然是要学正宗,走正路。谁是正路?二王传统。这本来不是问题,但自清代提倡碑学以后,反倒成了问题。这个问题像只纸老虎,很大,此处不宜展开,只举几个足以警戒的小现象。
王宠小楷。王宠(以及跟他差不多同时代的几位书法家)的小楷,笔画是被打散的,缺乏书写的连续性。写字,运笔本是连贯动作,王宠把连续性消解掉,你可以说他是创新,但说不定他参照的法帖就是那种劣质刻帖呢。初学小楷,最好避一避王宠。
黄庭坚草书。黄庭坚草书卓然大家,但初学容易失之粗野。
米芾。米芾婀娜多姿,像美女,所以如今学的人非常多。但很多人漏了他的法度和精致(并忘记了他的天才和神经病气质),写得摇摆动荡,粗头乱服,把美女写成伧父。参考董其昌学的米芾,或可有用。
另外像八大山人、何绍基、弘一法师,都是个性浓厚的艺术家,但如果去学,恐怕就是一种冒险。
我们并非说不能学这些家,而是认为,如果要学,最好思考一下自己适不适合学,以及怎么学,而不是看国展学哪家获奖多,就学哪家。更重要的是,不管你为了追求变法要学谁,孙过庭的“平正”,以及苏轼的“峥嵘”“绚烂”,不光是在早年去追求,而实在是要花毕生的功夫去践行。托尔斯泰六十岁时,每天拿个小本子进行造句练习。个中道理,急于求成者,大概充耳不闻吧。“绚烂之极”,决非朝夕之功。至于绚烂之极的平淡,具体到底是什么风格面貌,应该怎样才能达到?对不起,笔者还没老,不懂,不敢乱讲。
郑板桥(虽然他的书法也要慎学)有一首诗写得不错:
四十年来画竹枝,
日间挥写夜间思。
冗繁削尽留清瘦,
画到生时是熟时。
可以做个美学词汇的小排比:
绚烂——平淡
险绝——平正
冗繁——清瘦
熟 —— 生
这是古人美学的小机关。
宋人蒋捷有一首《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魂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虽然是词,且非论艺,但和苏轼、孙过庭、郑板桥讲的是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