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父亲与果园》

那个时候,父亲在三十里外的果园工作。他也住在那里,半个月左右才回来一次。每到他快回来的日子,我就到路口的电线杆子下等他。那是一条黄土路,自北向南穿过村里,算是一条大路,那时车辆很少,有一辆拖拉机开过来,就让我们这些小孩兴奋不已,在后面跟着跑,看谁能爬上后面的车斗。路是坑坑洼洼的,拖拉机开得不快,跑得快的小孩冲上去,扒住车斗就能爬上拖拉机坐一段,等到了村南口的小桥,再一跃而下。能爬上车斗的小孩,总是很得意,走回来,嘴里学着拖拉机的突突声,让人很羡慕。没有拖拉机开过的时候,我们就在路口自己玩,那里有两棵歪脖的枣树,还有一口井,我们就爬到枣树上去,往井里丢石子,或者自己玩跳房子,投沙包,摔四角,等等。
天快黑了,一起玩的小孩都走了,回家吃饭去了,我就一个人站在电线杆子下,等父亲回来。父亲每一次回来,都是在黄昏时分,他骑着自行车,从北边过来,我站在那里,就伸着脖子,向北望。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北边过来,我都会瞪大了眼睛,慢慢地,人影越来越大,我看清了不是父亲,心里就很失望,有时会忍不住,拿小石子投他的背影。有下了响的村里人,从路上过,看到我,会问,“二小,在这儿等你爹呢?”或者,“二小,你爹今儿回来呀?”我有时应答一声,有时啥话也不说,不错眼珠地盯着北方。有时等到天黑透了,父亲还没有来,我知道这一天没什么指望了,就踢踢踏踏地往家里走。
等到夕阳西下时,父亲终于出现了,他弓着身子,骑着车在向这边走来,漫天的霞光映红了他的身影。看清了是父亲,我便飞奔着,跑去迎他,跑到他身边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下了自行车,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头,把我抱到自行车的大梁上,推着车子向家里走,一路和村里的人打着招呼。坐在大梁上,我的手也不闲着,一会儿翻翻挂在车把上的黑提包,一会儿翻翻缝在大梁上的褡裢,那里有时会有几个苹果,那是父亲从果园里带回来的,有时会有几个烧饼或一兜羊肉包子,那是父亲从集上路过时买的。我坐在梁上,听着父亲跟别人说话,就迫不及待地啃起了苹果。车子拐到了我家的胡同里,我便从大梁上出溜下来,手里抓着苹果,飞快地向家里跑,我要把父亲回来的消息第一个告诉家里。跑到院门口,我就嚷了起来,“娘,娘,我爹回来了!”母亲和姐姐在屋里做活,听到我的喊声,也都迎了出来。这时父亲也进了院子,把车子放在堂屋门口的西边,姐姐去压水井里压了水,端到香椿树下的杌子上,父亲在那里洗手洗脸。母亲和父亲说几句话,就忙着做饭去了。
那顿饭总会很丰盛,母亲会炒一碗葱花鸡蛋,或者切一块过年时腌下的腊肉,给父亲下酒。那都是我们平常舍不得吃的,端上桌,我的筷子就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啪”的一声,我的筷子还没有搛到肉,就被姐姐打了一下。她白了我一眼,“给爹炒的,又不是叫你吃哩。”我哼一声,“要你管呢,我就要吃。”说着继续把筷子往前伸,姐姐又要打,父亲把她拦住了,看着我们笑着说:“让他吃吧,你们也都吃吧。”说着,端起酒杯继续喝酒。
父亲爱喝酒,每次都要喝到半斤才算够,那时他喝的是兰陵二曲或冠宜春,是我们那个地方出的酒,不贵,不过也不是经常能喝到,村里那么穷,谁家能够经常喝酒呢?只有来了亲戚朋友,才会去买一瓶,或者干活实在太累了,才喝一点解解乏。不过,每次父亲快回家的时候,母亲都会让我到代销点买一斤酒,留着让他喝。父亲喝酒的时候,有时会逗我,让我也跟着他喝,或者是他拿筷子蘸一下让我吸,或者就端起酒杯,让我抿一点。最初我喝一点酒,就辣得不行,嘴里哈着气,摇着手,连连说辣,父亲看着我的样子,高兴得笑了起来,说:“辣呀,快吃一口菜压压。”说着,搛一块肉填到了我的嘴里,我就大口咀嚼起来。或许是贪恋着吃一点酒肴,或许是父亲的鼓励,让我觉得喝酒很好玩,或者,是一种本事,慢慢地,我也不怕辣了,以后父亲再回来,我还会蹭着找他要酒喝呢。
我们那里的规矩,喝酒和吃饭是分开的,喝酒是喝酒,只有菜肴佐酒,等喝完了酒才吃饭,才吃主食。父亲在家里,也是这样,他喝酒时只吃一点菜。我们小孩就不管这个了,就着父亲的酒肴就开始吃饭了,所以等父亲喝完酒,吃饭时,菜都剩下没有多少了,不过他也不在意,母亲让我们少吃一点菜时,他总是说。“让他们吃吧,吃吧。”父亲喝酒很慢,吃饭却很快,放下酒杯,抓起馒头,一会儿就吃完了。
饭后,我们一家人就围坐在一起说话。夏天是在院子里,那棵大榆树下,坐在小板凳上,或者铺上一床竹席子,或坐或躺;冬天呢,就围坐在炉子边,看着火苗一蹿一蹿的,那种炉子是用红砖盘起来的,一米见方,像一个小桌子,中间是炉子,边上还可以烤东西,烤红薯,烤花生,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坐在那里,母亲谈起地里的活,谈起亲戚邻里家的事,谈起我又怎么不听话了,父亲呢,听着,也讲一些果园里的人和事,双喜叔、张义叔、梅姑,等等。在那昏暗的灯光下,父母的絮语琐细、家常、温暖,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想来,父亲讲起的果园对我最有吸引力。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的视野是多么狭小,他认识的都是身边的人,他最远也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他以为世界就这么大,他不知道三十里路有多远,也不知道果园是什么样子,对于他来说,那是一个多么遥远而神秘的地方,像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梦。父亲的讲述,让我对果园充满了向往,那里仿佛是一个神奇的新天地。我想象着,那里有一株株的苹果树,有的树上开着花,有的树上结着果,花是七彩的,果实是红里透白,在风中轻轻摆动,人们在那里是多么好,在树行之间散步、游戏,玩累了就随意爬上一棵树,摘苹果吃。有一次,我在梦中走进了果园,爬上了一棵苹果树,那么多苹果都在枝头摇曳着,像在朝我招手,我高兴极了,想吃哪一个就摘哪一个……
我想到果园去,这个愿望像一颗种子似的,在我心中发了芽。每次父亲要走时,我都缠着他,让他带我走,可他总是不肯,只是让我在家好好听话,他回来时再给我带好吃的。我大伯家的四哥经常逃学,有一次大伯痛打了他一顿,可他怎么说也不上学了,最后没办法,就说让他去父亲的果园去干活。那一天,他们是坐马车走的,马车停在胡同口,天上飘着细雨。父亲和母亲说着话,姐姐拉着我的手,大伯大娘还在数落着四哥,四哥穿着一身新衣裳,抱来他的铺盖卷,放在马车上,坐了上去。我想着四哥很快就要去果园了,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委屈,趁姐姐不注意,我也爬上了马车。四哥比我大十多岁,是个大孩子了。他像个大人似的逗我,“二小,跟我一起走吧?”我高兴地说:“行,我跟你走,我找个地方藏起来。”说着,我躲到了铺盖卷和一张桌子之间,冲四哥做了个鬼脸,四哥对我眨了眨眼,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从缝隙中偷偷看见,父亲终于说完了话,手执一条鞭子走过来,他坐上马车,喝了一声“驾”,马便走了起来。我想这次总算能去果园了,在心里都笑出了声。可是没走多远,姐姐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大声地问:“你们见到二小了吗?”父亲勒住缰绳,说:“没有啊。”姐姐在车上东瞧西看,终于发现了我,说:“不是在这儿藏着吗?小四儿,快把他抱下来。”四哥只好把我抱起来,交给了姐姐,我哇哇地哭着,踢腾着腿不肯就范,可是终究没有姐姐的力气大,她紧紧搂住我,让爹赶车走了。我在她怀里一直哭着,看着父亲的马车越走越远,在雨中慢慢消失了。
2
我第一次去果园,是跟母亲一起去的。那时村里很少有自行车,也没有顺路的车可以坐,我和母亲是徒步走着去的,那是我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旅程,至今仍记忆犹新。
那似乎是一个明媚的秋天,早上起来收拾好,母亲挎着一个包袱,牵着我的手就出门了。我们从村里的土路向北走,走到村子的北头,那里有一条半旧的柏油路。我们沿着这条路向西走,走三四里路就到了县城。县城里正好是集,很热闹,有乱哄哄的猪市羊市,有卖衣服鞋帽的,有卖各种吃食的,我的眼睛不停地东看西看,都看不过来了。在那里,母亲给我买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碗豆腐脑,我啧着舌头跟她继续走。
穿过县城,再向西走,走十几里路就到了孙疃乡。走到这里,我已经走不动了,母亲也累坏了,我们便停下来歇歇脚。这是很小的一条街,卖东西的很少,路口有一个卖肉的,几块猪肉挂在铁架子上,边上是一个卖苹果的,盛在一个筐里,还有一个卖衣服的,铺在展开的摊子上,风吹过,落了一些灰尘,马路对面是一家代销点,门脸不大,红砖瓦房,墙上还残留着以前的标语口号,“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另一边是“教育要革命”。路边的人家,也有人摆出水来卖的,那水盛在玻璃杯里,上面盖着玻璃盖,是各种颜色的糖水。母亲给我买了一杯,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喝,那甜水沁人心脾,很好喝,我端起来让母亲尝一尝,她却不舍得喝,只是说她不渴,让我喝。后来,再向西走,正遇到有一个村的人家在浇地,垄沟里的水哗哗地流着,母亲放下包袱,蹲在那里,撩起水,喝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从她手缝里滴落的水,闪着七彩的光。
出了孙疃,路两边的景象跟以前有些不同,我们那里路边种的都是白杨树,高大挺拔的,孙疃以西,种的却都是松树,一棵棵像一座小塔。那时我还没有见到过松树,不停地向母亲问这问那,还折了一节小松枝,好奇地看看,甩着它继续向前走。
路是越走越累了,我们也走得越来越慢。走了大约五里路,天已过晌午了,前面出现了一个村镇。这个村子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村口有五六棵老柳树。这些柳树大约有几百年了,粗得两三个人都抱不过来,庞大的树冠垂下的枝条投下了很大一片绿荫。它们实在是太老了,有的树干都半枯死了,中间空出了很大的树洞,能容得下一两个小孩,可是每到春天,它们就又抽出了新绿的枝条,像是有无穷的生命力。这些老柳树,后来成了我们的一个路标,走过它们,再走四五里路,就能看到果园了。所以每次看到这些老柳树,我们总是感觉很亲切,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哦,就要到果园了。”
那一天,走到老柳树下,我又累又饿,也发困了,母亲也走不动了,我们在那里歇了好大一会儿。柳树下,有炸馃子(油条)的小摊,母亲买了一斤馃子,让我吃,我们就坐在桌边吃,馃子是平常很少能吃到的,也算是母亲对我的一个犒赏了,我吃得香喷喷的。卖馃子的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已过了晌,生意不多,他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抽烟,问母亲,“大嫂子,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呀?”又问:“从哪里来的呀?”母亲回答了,他就叹一口气,“这么远,带着个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啊。”母亲跟他说着闲话,我呼噜呼噜吃着,边吃边看路边几个跑来跑去的小孩。
吃完馃子,继续向西走,我实在走不动了,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抱着我走,她也累了,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等有劲了再往前走,我心里还憧憬着果园,但困得睁不开眼了,不知不觉在母亲肩头睡着了。等我睁开眼,母亲还在抱着我,包袱挎在胳膊上,艰难地往前走,我在惺忪中问母亲,“快到果园了吗?”母亲说:“快到了,你看,那不是?”说着向西南方向一指——真的,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啊,终于来到果园了,我兴奋极了,从母亲怀里下来,快步向那里跑了过去。
第一次走进果园,我很是欢欣雀跃。不过在这里,我想先谈谈我最后一次见到果园的情景。那已是二十多年之后了,那时我大学毕业后,在外地漂泊了已有十年之久。我的父亲也早已离开了果园,他退休后,回到了家里,五年前生病去世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我从北京回家过年,没有买到直接回家的车票,从河北邯郸转车,在那里向东,坐两个小时的长途车,过了黄河故道,就进入了我们县境,沿着大路再向东,走大约十里路,路南就是果园了。自从父亲离开果园后,我很少再到那里去了,在车上,我突然起了个念头,想再到果园去看看,这个念头让我激动不已。于是车子到了果园附近,我便让司机停了车,拖着行李箱走了下来。
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一片苍茫。我很久没有来,路也辨识不清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向南的路口,拐进去,一直向南走。路仍是一条土路,坑坑洼洼的,下了雪,路上一块黄,一块白的,还有雪窝。以前路的两边都是松树,松树后面是树枝编织的篱笆,篱笆后面便是广袤的苹果园了。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苹果树都被刨掉了,种上了庄稼,是冬小麦,青青的,参差着雪色,一直蔓延到天边。篱笆也不见了,松树呢,那两排士兵一样整齐的松树,也不见了,路边是新种的杨树,种了好像也没有几年,还是细小的瘦条儿,在寒风中瑟缩着。
向南走,大约两里路,便到了果园的场部。路的西边是办公区和加工厂,那些年繁盛的时候,在这里将苹果加工成罐头或果酱,人来车往的,十分热闹;现在,那些厂房仍在,但却是空的了,门口的雪也没有扫。我往里看了看,院子里堆了几垛麦秸,可能是附近的村民堆在那里的,有几只麻雀在地上跳跃着,寻找着隐藏的麦粒。
路的东边,是工人的居住区,是一个大院子,因为院门在东边,要向东走一段路,再向北,我走在这段熟悉的路上,发现路两边的土墙矮小了很多,有不少地方都塌陷了。转过角,来到院子里,这是我父亲和双喜叔、张义叔住过的,院子的格局仍是那样:北边是一排平房,是工人的住处,从东边数第四间就是我父亲住过的;南边靠墙是一排草棚,是喂牲口用的,也堆放一些农具;西边的平房是食堂,还有一间公共活动室;东边,院门以南,还有一排矮小的房子,那是仓库,来不及运走或加工的苹果,就存放在那里。在院子正中央,和院门的南边平行,种了一排梧桐树,那时经常有人在两棵树之间扯起一段铁丝或绳子,晾衣服,晒被子,在这里,双喜叔还为我做了一个秋千。现在,院子已经完全荒芜了,里面长满了草,房子还在,但已经倾圮了,只有那一排梧桐树更高更粗了。我踏着雪和草,来到父亲住过的那间房子,房子的门窗已经没有了,空荡荡的,我走进去,发现房顶也塌陷了半边,原先摆放床的北墙根已没有了床,地上一片乌黑,像是烧过留下的灰烬,又被落下的雪覆盖了一些,参差错落,黑白对比十分鲜明。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已找不到当年在这里住过的任何痕迹了。
走出房间,走出院门,向东是一片平地。原先这里是一片菜地,绿油油的,种满了黄瓜、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白菜、萝卜,现在改种了麦子,冷清清地平铺在地上。这块地的东面,是梅姑住的院子。我沿着一条田间小路,走到了那一排房子前,这里也已经荒废了,以前门前种的一排核桃树,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几个树墩,鸡和狗的叫声也听不到了,整个院落在雪中静默着。
我站在雪地中,点燃了一支烟,心中五味杂陈,感觉像是一场梦。我想不到童年的乐园,如今已经荒废,那些人和那些事,不知道都去了哪里,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一切都被茫茫大雪掩埋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我四处望望,看不到任何熟悉的影子,我感觉像是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或者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我怎么会在这里,或许是在梦中吧?我闭上眼睛,希望睁开眼睛,能再看到一个熟悉的世界。
奇迹发生了,我看到,那些被砍掉的核桃树又一棵棵长了出来,它们宽大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摆着,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上面;我听到了狗叫,隔着篱笆,我看见了梅姑家那条熟悉的大黑狗,还有那只让我害怕的大公鸡;我还看见了梅姑,她围着围裙走在院子里,在晾晒刚洗完的衣服;我还看到菜地上重新长出了茄子、辣椒、西红柿,布满了一排排的豆角架和黄瓜架,那些娇嫩的小黄花在藤蔓上微微颤动;我看到食堂的烟囱里又冒出了炊烟,看到那边院子里走出了三个精壮的汉子,那是我的父亲、双喜叔和张义叔;我看到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果园,枝头悬挂的苹果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我还看到了一个小孩,从远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3
我跑进了果园,迎面碰到了我的父亲,他的后面跟着双喜叔和张义叔,他们扛着锄头,正准备到果园里去。父亲看到我,吃了一惊,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随后就看到了走在后面的母亲。他走过去,接过包袱,问她,“你怎么来了?”母亲笑笑说,“来看看你。”双喜叔和张义叔也热情地跟母亲寒暄,说,“嫂子来啦,路上累坏了吧,快到屋里去歇歇吧”,又说,“几个月不见,二小都长这么大了。”说着他们一个接过我,一个接过包袱,把父母和我送回到了院子里,进了父亲的房间,他们说,“二哥,你就别去果园了,好好陪陪嫂子,嫂子大老远到这儿来,你可得照顾好了。”说着,他们就告辞出来,到果园里去了。
我终于来到了梦中的果园,我在果园里跑来跑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果园是那么大,那么美,那么诱人,我在这一片广阔的果园中发现了无穷的乐趣。苹果树本就不高,粗大的枝杈也很多,我能够很轻易地爬上去,在树上,我看到了那么多悬在空中的苹果。它们或者隐藏在浓密的绿叶中,或者在阳光中轻轻摇曳,像是在冲我点头微笑。那白色或青色中透着红晕,那么骄傲,那么羞涩,我轻轻地抚摸着它们,内心充满了喜悦。我在苹果树之间的树行中走着。仰头看一片被绿色遮盖的天空,低头是细嫩的青草,那里隐藏着蛐蛐、蚂蚱和各种小飞虫,我的脚步声惊起了它们,它们噌的一声飞在了空中,薄薄的翅翼上闪着七彩的光,有时我会耐心地追寻它们,它们飞来飞去的,不知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追得累了,我就躺在苹果树下,在斑驳的绿色光影中进入了梦乡。在果园里,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天,我在果园里玩了半天,走到了果园深处,突然发现这里竟有一些不一样的树,那是一小片梨树、杏树、桃树和枣树。这个季节桃和杏都下了树,只有黄澄澄的梨和星星一样的枣子点缀在树上。我很奇怪,为什么苹果园里会有这些树呢,虽然想不明白,但我还是爬到了一棵高大的梨树上,在那里摘了一个梨,那种梨脆、甜,饱满多汁,很好吃。这棵梨树很高,站在它顶端的枝杈上,可以俯瞰整个果园,那是一片莽苍苍的绿海,中间闪烁着钻石一样的果实,那里的天空好像很低,云彩很白,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们,我陶醉在这梦境一样的果园中了。
在果园之外,我也找到了不少好玩的地方。在菜地里,我偷偷地摘还没有长大的黄瓜和西红柿;在厂房里,我看到那一个个苹果怎么变成了罐头。有一次,我爬上了院子东侧的矮房,在那里,发现浓密的藤蔓下有一串串珠子一样的东西,晶莹、透明、紫色,我很惊奇,摘了一颗尝了尝,是那么鲜甜水润,我跑去找四哥,告诉他这个发现,他跟我说,这就叫“葡萄”。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葡萄,那美好的滋味至今难忘。
双喜叔、张义叔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我们那地方叫“相好的”,他们像拜把子兄弟一样,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他们三个经常在一起喝酒,张义叔的酒量很大,性格也豪爽,跟我父亲有一拼,每次他都喝得酒酣耳热的,声音很大,说话像吵架一样。有一次他喝醉了,深夜里嘭嘭地来敲父亲的门,把我和母亲都惊醒了,他说渴得睡不着,来借点水,父亲提着一壶水送他回去,照顾了他大半夜,等他睡着了,才回来。双喜叔酒量不大,他总是笑眯眯的,喝酒也不争,别人怎么劝,怎么激,他都不为所动,只是按自己的方式慢慢喝,每次都不会喝得很多,所以在他们三人之中,经常不醉的倒是他,我就亲眼见过双喜叔把脚步踉跄的父亲送了回来。
有时候他们喝酒,也会叫我喝,还记得有一次,在父亲的房间里喝酒,父亲开玩笑让我陪他们两个喝,三钱的杯子,我竟然陪他们喝了十八杯,仍然没有醉倒,只是说话都颠三倒四了,还很兴奋,在那里不停地说,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那些酒有半斤以上了,一个孩子竟然能喝这么多,简直是一个奇迹,所以多年之后说到喝酒,家里人还会提起这件事,说我“小时候就能喝,那一回在果园……”
双喜叔心灵手巧,他会做弹弓,会做渔网,会编蝈蝈笼子,我时常缠着他,让他帮我做,他总是笑呵呵地答应,还一边做,一边教我。他的家就在附近的村里,他每次回去,都给我带回点好吃的,说,“你婶子包的饺子,尝尝好吃不?”或者,“尝尝这炸小鱼,是你川哥下河摸的”,川哥是他的儿子,比我大两岁,有时他也会带他来。我和小川在一起,很快就玩熟了,我们在果园里跑来跑去的,跑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带他去看了那一小片梨树和枣树,跟他说了四哥告诉我的“秘密”——这是果园的人自己吃的,不像苹果一样要卖到外面,所以才藏得这么深。小川则带我去了更远的地方,南方有一条河,我们到河里摸鱼,在堤岸上的林子里摸知了,用弹弓打鸟,追野兔子,玩得都快疯了,等秋假后他要回去上学,我也舍不得让他走。
我最喜欢张义叔赶马车的样子,车上装满了麦秸或棒子秸,他高高地坐在上面,拿起鞭子用力一挥,“驾”的一声,马便飞快地奔驰起来,那样子威武极了。他的鞭子也跟别人的不同,做得很细致,细长光滑的鞭杆,柔韧的皮条。在鞭梢儿系着一绺红布条,甩起来啪啪地响,又好听又好看。我很想甩甩张义叔的鞭子,跟他一起赶马车,缠了他好久,他也没有答应。有一次他去林场拉树苗,我磨了半天,他终于让我跟他去了,回来的时候,树苗装得高高的,我们两个在坐子上面,他让我拿着鞭子赶车,我高喊一声“驾”,像他一样甩起鞭子,马便嘚嘚嘚嘚地飞奔起来,呼呼的风声从耳旁刮过,让我感到十分快意,我觉得自己看起来肯定像张义叔一样威武,简直是威风凛凛了。回到果园,从马车上下来,我赶紧跑到父亲母亲面前,告诉他们,“马车是我赶回来的,是我赶回来的……”
那时候,果园和附近村子里的人有时会发生械斗。果园里的苹果那么多,村里的小孩免不了会偷一些,这没什么。但是村里也有大人红了眼,带着麻袋,拉着车子,成群结伙地来偷,果园于是成立了护秋队,在角落里搭了草棚,看守着,晚上还起来巡逻,他们遇上偷苹果的,有时就会发生冲突。有一天晚上,我刚睡着,听到外面叫嚷得很响,连忙爬起来,出去一看,火把照亮了夜空,果园的人和村里的人手持着铁锨、锄头、镰刀,正在互相对峙着,我的父亲站在中间,旁边是双喜叔和张义叔,还有几名护秋队员,对面是群情汹汹的村里人。我父亲大喝一声,“你们偷苹果,还有理了?”对方仗着人多,说,“快把车子还给我们,咱们就算完,要不,可别怪我们不客气……”说着几个人向被扣押的车子冲去,张义叔一个箭步冲上前,鞭子在空中一甩,一声脆响,“我看谁敢动一动?”突然,从暗影里飞来一块砖头,朝他砸来,双喜叔一见,扑身过去,想用手中的铁锨挡住,但没拦住,砖头砸到了他的胸部,他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护秋队员一看,都红了眼,手持家伙就要往上冲,“都别动!”我父亲挥手止住了他们,他让人扶走了双喜叔,继续有理有节地跟对方对峙。这场冲突最后惊动了果园的场长和村里的支书,以村里人赔礼道歉而结束,但那惊险的场面,火把、夜色、英雄气概,却长时间地留在了我的心中。
梅姑住在另一个院子里,她的丈夫是一位伤残军人,整天躺在轮椅上。梅姑在果园里负责种菜地,有时候也到食堂去帮帮忙,我母亲在果园的时候,也陪她一起择菜。梅姑的女儿考上了大学,那是她的骄傲,有时候她会摸着我的头说,“你也好好学习,等长大了,也考大学。”梅姑和我父亲、双喜叔、张义叔很要好,父亲和张义叔离家远,她会帮他们洗衣服或缝补衣服,菜地里的重活、浇地,或者拉粪,他们搭把手就帮她做了。菜地里,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春天是韭菜与油菜,冬天是白菜和萝卜,夏秋时就更多了,总是那么新鲜,那么生机勃勃。菜地靠近院墙附近的地方,梅姑还种了几棵香椿树,长得已很高大,每到春天就会抽出细嫩的芽,母亲告诉我,我家东屋窗前那棵香椿树,还是从这里移的幼苗,我想这里可以说是我家那棵香椿树的“老家”了,每一次见到都很亲切。
我时常跑到梅姑的院子里去玩,他们家的大黑狗跟我都熟了,我一去,它就摇着尾巴欢迎我。那一次,我手里抓着半个馒头,正在逗大黑狗玩,冷不防从边上跳起一只大公鸡,嘴一叼,将那块馒头抢了过去,快速地飞走了。它的动作太突然,我受了惊吓,一下子大哭起来。梅姑听到了,赶紧从屋里出来,把我抱在怀里,问怎么了,我指着飞远的大公鸡,抽搭搭地说了经过,她说:“这个大公鸡真坏,过两天咱把它宰了吃,行不?”我点了点头,她擦干了我脸上的泪,又把我抱到屋里,从一个小铁桶中给我拿了两块饼干,我才跑出去玩了。这只大公鸡,后来也没有宰,它长得可真是威风、漂亮、雄壮,它比那时的我还要高,鸡冠又红又大,眼睛很亮,羽翅是一抹乌黑,尾巴又错杂出五彩,几只翎子高高地翘起,走路时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像一个真正的王者。以后,每次见到这只大公鸡,我都心生畏惧,小心翼翼地藏好手中的东西,快步跑开,这在很长时间里,成了大人们取笑我的话柄。
梅姑院子门前那一排核桃树,我也没有放过,那些树太高,我爬不上去,就用弹弓、石子、坷垃,投那些刚长出来的核桃,终于打落下了一些,我高兴地剥开来吃。正好梅姑路过,她告诉我这些核桃不能吃,“你看,外边有一层绿皮,有毒,要等皮落了才能吃”,我说那怎么办,她说可以埋起来,等皮掉了就能吃了。于是我把那些核桃埋了起来,后来也就忘了——至今,我仍不知道核桃外面的绿皮是否有毒,是否真的不能吃。
在果园里,我是如此快乐,饲养员赵大叔让我看牛是怎么反刍的,马是怎么睡觉的;食堂里的麻子叔,一见到我就笑呵呵的,要多给我半勺菜或肉;我还可以跟护秋的张义叔或双喜叔,睡在果园的草棚里,睁着眼睛数天上的星星。每次母亲要回家时,我总是东躲西藏的,不肯跟她走。
4
“你是哪里来的,在这儿做什么?”
我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老头儿,正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我缓过神来,冲他笑笑说:“我父亲以前在这里工作,我路过这里,来看看。”说着给他递上了一支烟,老头儿接过烟,沉吟着说:“你父亲,叫什么?”我说了父亲的名字,他看着我说:“你是他家的二小?”我点了点头,好奇地看着他,心想他怎么会知道。他一笑,露出了豁口的牙床,对我说:“你还认得我吗?”我吃了一惊,认真地去看他,粗看不觉得,细细地审视,我竟然在他的脸上看出了双喜叔的模样,只是苍老了许多,不像以前那么精神了。我说:“你是双喜叔?”他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你小子还行,没把你双喜叔忘了。”我问他怎么在这里,他告诉我,我父亲退休没几年,果园就解散了,不需要工人了,但是还保留着一些资产需要看守,他就留在这里看门了。他说带我去他住的地方,那里暖和,我们就踏着雪向那边走。走路时,我才发现他的一条腿跛了,一瘸一拐的,我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都好几年了,是前几年开三轮车,在马路上被一辆卡车撞到沟里去了,“能捡回一条命,就算不错了,现在路修得越来越宽,车也越来越快,我们村好几个老头儿,都被撞死了。”
他住的是原先办公区的房子,里面很空旷,也很杂乱,靠墙摆着一张床,一张旧办公桌上是一台黑白电视机,铁锅、白菜、水壶、烧过的煤球,都摆在旁边,往里有一个蜂窝煤炉子,煤烟把墙壁上方都熏黑了,墙上还挂着一本旧挂历。
坐下来,我看着双喜叔满脸的皱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给他递了一支烟。他吸了一口,问我父亲现在身体怎么样,我告诉他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停了好一会儿,说好几年没见到我父亲了,我父亲得病之后,没有再来过果园,他自己腿瘸了,没法骑自行车,我家又远。“有时候也想这些老弟兄们,可是走不动了啊”,又说,“二哥是个好人,这一辈子也是不容易”,又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也蹦跶不了几年啦。”我说他身体很硬实,一定能健康长寿,他自嘲地笑笑说。“能蹦跶几年就算几年吧,活的时候高高兴兴的,以后的事就不管了,想管也管不了啦。”我问他川哥现在在做什么,他说,“他跟他媳妇,到南方一个厂子打工去了,前两年你婶子得病死了,他回来办丧事,把孩子也接走了,以前过年还回来一趟,现在也不回来了,每月给我打点钱,他说在那边混得还行,谁知道呢……”
我又问张义叔的情况,他说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两年前他来过果园一次,是来领退休金的。那时果园搞了一次调查,因为果园的职工退休后,年纪大了,都是孩子们替他们来领工资,有的老人去世后,孩子们还继续来冒领,果园里也不知道,那一年果园为了杜绝这种情况,让老人亲自来领一次,看看他们是否还在世。“那一回你张义叔也来了,是他家老三用三轮车驮着他来的,他也老啦,又有病,腰都直不起来了,一喘气就咳嗽,脸憋得通红,就在这屋子里,我们老哥儿俩说了一会儿话。他在家里过得也不顺心,你知道他的脾气倔,看啥也看不惯,跟三个儿子媳妇都说不到一块,治气,还摔桌子打板凳的。我就劝他,现在不是年轻的时候了,那时候管孩子,想咋打就咋打,现在咱得看人家的眼色,要不等你躺在床上动不了了,谁来伺候你啊。再说现在年轻人的章法,跟我们那时候也不一样了。他听了不说话,只是摇头,他这个人啊,就认个死理儿,九头牛也拽不回来,跟他说这些,也没用……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咋样了……”
后来又说起梅姑,双喜叔告诉我,梅姑的丈夫几年前已经去世了。梅姑一个人在果园里住了两年,后来女儿把她接到城里去了。“她也回来过一次,头发都白了,也显老了。我跟她说,老姐姐,你可是怪好的,把我们都扔在这儿,一个人到城里享福去了。她说,城里也没啥好的,想说个话都找不到人,还不如在果园里种菜呢。我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她也笑了,一笑,又显得年轻了……”
说到这里,突然传来一阵唧唧唧唧的叫声,我循着声音去看。双喜叔站起来,从电视机旁拿来一个东西,我一看,竟然是一个蝈蝈笼子。双喜叔把它举到我眼前,像一个孩子般得意。这是一个竹篾编的小笼子,玲珑剔透,透光、透气,很精致,里面是一只健硕的蝈蝈,浑身乌黑,眼睛很精神,两只长须挺在头顶,透明的翅翼微微泛绿,我惊讶地说,“真是一只好蝈蝈,双喜叔,你还在养蝈蝈呀?”他笑了笑说,“闲着没事,养着玩,也算有个活物陪着。”他怜爱地看看蝈蝈,又说,“这是从菜地那边逮的,都秋后了,逮它可费了不少劲儿呢,这养了快有俩月了,你看,还挺精神的,说不定能活过这个冬天……”我看着那只蝈蝈说,“双喜叔,你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你还教过我怎么编蝈蝈笼子呢。”他看了看我,说,“……记得,也记不大清了,那时候,我教过不少小孩呢……”
告别双喜叔时,他非要送我到门口。我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见他站在那棵树下,身影又黑又小,在雪色中分外醒目。我用力朝他挥了挥手,心中涌起一阵悲凉,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到果园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在路口站了一会儿,天很冷,好不容易才拦到了一辆车。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白茫茫的田野,和路边一闪而过的树,果园中的往事又一一浮上心头。我在外地已漂泊了多年,也走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但不知为何,却总是忘不了这里的人与事。在儿时它是我向往的远方,而今,它又成了我思念的故乡,纵使它今天已经荒芜败落,却依然永远鲜活地活在我的心中,让我怀念,让我眷恋。其实关于果园,我又了解些什么呢?关于那里的是非,关于那里的恩怨,未必会比别的地方更少,只是我并不知道而已。我所知道的,只是那一望无际的苹果林,那桃园结义般的情谊,那淳朴而又温暖的人心,而这,或许只是我童年的一个梦。如今即使这个梦已然消逝,已然褪色,却足以让我在浮世中立定脚跟。从容面对人生中的得意与失意,从容面对都市中的荒谬与虚妄、迷宫与深渊。
车子继续前行,这是当年母亲带我去果园的那一条路,而今我又沿着这条路走了回来。一路上,不见了那五六棵几百年的老柳树,不见了红墙上有“教育要革命”的代销点,也不见了乱哄哄的猪市与羊市,它们都在岁月中消逝了。新的树木与新的建筑取代了它们,一切都是那么平整光滑,那么欣欣向荣,但这一切,似乎又都与我没有关系。
我在村北口下了车,拖着行李箱向家走。脚下的这条路,也不再是黄土路了,而是一条新修的柏油路,黑色的路面为白雪所覆盖,一片苍茫。天色已近黄昏,家家都升起了青色的炊烟,我想着我的母亲肯定已在家为我做好了饭,于是加快了脚步往回走。远远的,我就看到了电线杆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伫立在那里,向北眺望着。越走越近,我逐渐看清了,那就是童年的我,他虎头虎脑的,穿着笨重的棉衣,在寒风中,交替地跺着脚,盯着每一个从北边走来的人。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是的,我终于回来了。
(《十月》2010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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