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电影都能套壳女性主义

《长津湖》《罐头小人》《五个扑水的少年》,受疫情影响,原本指望着撑场的电影轮番撤档。

值得大家走进电影院的新片,只剩下这部《兔子暴力》

然而当我走出电影院,却只想说,这天,可真凉啊。

01.

《兔子暴力》的灵感来源,是一起旧案。

两个女学生被绑架,报案后其中一位平安归来,声称另一女生是去外地见网友。

真相是,她为了帮母亲还贷,二人合谋绑架并谋害了自己的同学。

说两处值得一提的细节,一是为了不让女儿成为主谋,母亲选择亲自动手。

二是女儿扛住了8小时的审讯,意图包庇母亲。

未成年犯罪,还有张力十足的人物关系、扭曲的爱,人性的灰色地带。

抛开道德与法律意识,这确实是拍犯罪片的好素材。

在此基础之上,本片塑造了一对有别于以往国产电影的母女形象。

先看万茜饰演的曲婷

正如埃莱娜·费兰特在《碎片》中的总结,“没有任何人,包括母亲的裁缝会想到母亲有一具女性的身体。”

过去的国产电影往往会忽略母亲所具备的另一重属性:女人,习惯将母亲视作“去性化”的符号。

难能可贵的是,本片打破了这种常规。

登场时,曲婷身着一袭黄裙,蓬松卷发,轻叼着烟,一派慵懒、性感的模样。

只消几个眼神,便把水青逗弄得掉头就跑。

她从未见过举止如此轻佻的女人。

与之相比,水青的继母才是最常见的小镇妇女,质朴、市侩,一头扎进家庭,疏于打扮。

曲婷第一次带水青回到旧剧场,绘声绘色地讲述她当年登台时打扮成吉普赛女郎惊艳全场的往事。

在水青的想象里,那时的曲婷简直美到不可方物。

除了剥开父权社会笼罩在女性形象之外的那层束缚,本片还释放了母亲被压抑的“情欲”。

有意无意,镜头时常会展现曲婷介于“少女”与“熟妇”之间的魅力。

比如,曲婷带同学们练舞的场景。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教学,但她偏偏不知收敛,还是那幅若有若无的撩人姿态,脸贴脸地搭着男生的肩膀。

在其他人看来,这无异于一种勾引。

黄裙、黄车、黄色外套、芒果,包括戒指,反复出现的“黄色”意象,无疑是在强调曲婷所拥有的生命力与吸引力。

而对这个小镇来说,曲婷的魅力越大,就越是格格不入,越是危险。

这里的“危险”指的不是她像《致命女人》中亲手弑夫的贝丝,而是指她拒绝被男性和传统道德驯服。

女儿刚满一岁时,曲婷便离开了,她甘愿流浪异乡,也不愿和平庸的男人共度一生。

从那之后,她也时常招蜂引蝶。

被她一撩即中的白皓文、觊觎她许久的老杜、警察局里一眼就认出她的老同学,就连前夫也留着戒指,似乎还在幻想她有朝一日会回家。

你可以说这是轻浮、浪荡,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自由。

再看李庚希饰演的水青

从小被抛弃的她极度渴望被爱,默默收集了所有与母亲有关的东西。

二人重逢后,她再三强调不会打扰对方的生活,只想讨个小物件,留个念想。

后来两人相处时,她也态度卑微,不敢奢求太多,只敢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

这么看,她似乎只是个心思敏感的青春期少女。

但正如片名所揭示,隐藏在“兔子”柔弱皮囊之下的,是残暴。

她就像《隐秘的角落》里的朱朝阳,时而天真,时而冷血。

一旦时机成熟,“恶童”本质便暴露无遗——

哪怕犯罪,她也要守住这份失而复得的母爱。

不同于《你好,李焕英》里温馨、动人的母女情,《兔子暴力》里的母女情弥漫着病态、阴翳的气息。

相比起举止幼稚,总是任性而为的曲婷,水青时常会扮演“母亲”角色。

除了给她包扎伤口,劝她少喝酒,当母亲感到尴尬时,还会主动劝慰她,“不必刻意演母女”。

这段错位的母女关系,正是全片最重要的剧情线。

但很遗憾,创作者似乎没想明白该怎样准确表达水青对曲婷的眷恋和依赖,干脆让她表现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于是,才有了这段“隧道表白戏”。

想象下,如果把曲婷换成男生,水青的种种举动也完全成立。

因为暗恋,所以要疯狂偷看,因为怜惜,所以要趁对方睡着,偷偷亲吻额头。

so,真的不能怪别人想歪,误以为《兔子暴力》在打“母女百合”擦边球。

主要是片中的表现手法实在太像纯爱片,母女俩的相处氛围也过于暧昧,有点橘里橘气。

好在,最后这场戏拉了点好感度。

渡口边,水青如约实施了绑架计划,准备向马悦悦父亲勒索200万。

事到临头,曲婷却怂了,她没想到女儿居然来真的。

再一想到水青被抛弃多年却愿意为她牺牲一切,曲婷只好哭着劝女儿赶紧收手。

这时,突然来了一群蹦野迪的路人。

为了不被发现,两人死死按住马悦悦,直到对方咽气。

意识到事态不妙,水青忍不住崩溃大哭。

刚才还不知所措的曲婷一把抱住水青,用颤抖却坚定的语调安慰她,“让妈妈来搞。”

生死关头,这只晚熟的“雌鸟”终于张开羽翼,保护她的雏鸟。

而“雏鸟”也得偿所愿,投入母爱的怀抱。

这无疑是全片最感人的一幕。

影片上映后,有观众给出差评,理由是影片美化犯罪,洗白杀人犯。

有一说一,对比原型,《兔子暴力》实际已经加了层滤网,筛掉了那些粗糙、扎人的颗粒:

原本的谋杀改成杀人未遂、母女俩的合谋改成了由女儿主导、警方破案改成曲婷中途自首。

在申瑜的理解中,母女俩就像《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和爱丝梅拉达,彼此守护,彼此救赎。

诚然,导演拥有最终解释权,如何改编是她的自由。

作为观众,我单纯觉得有点可惜,故事明明可以往更暗黑、大尺度的方向走,比如描绘水青内心的疯狂与执念,或者挖掘曲婷不堪的过去,从而深层次地构建出畸形的母女关系。

你想,被抛弃了十多年,水青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怨言?

她之所以犯罪,除了想救母,心底是否还有种自毁的冲动?

曲婷说过,她从小到大没有养过女儿,感情不深。

那面对女儿的主动,她难道没想过顺势甩锅,逃之夭夭?

各怀私心,各有各的阴暗面,最终却被“爱”捆绑,齐齐走向毁灭。

这不挺带感?

“希望用悲剧故事传递出一种温暖的东西。”

如导演所说,她确实令故事画风变得很温情。

同时,这种无害化处理也削弱了人物张力,导致故事带来的震撼大打折扣。

再配上结尾的字幕,不仅直接把“正能量”打在公屏,甚至替观众概括好了中心思想:

“本片的宗旨,在于警示社会和家庭应当给予青少年更多的关爱”。

除了鼓掌,还能说什么?

02.

相比起传统犯罪片,《兔子暴力》具备一定作者性,有着文艺腔满满的台词、意识流镜头。

比如水青在江边入睡时的诡异梦境、兔子帮在隧道里合唱《乐园》的桥段、金熙在广播站里念的诗。

还有大结局,柔光滤镜一打,水青冲着镜头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电影改编自哪本青春疼痛文学。

文艺片与犯罪片风格的拼贴与糅杂,最终导致了各种排异反应。

最明显的,是整个故事变的支离破碎,过于情绪化。

比如,在父母的争吵声中,金熙边哭边自残。

显然,这是想揭示角色叛逆背后的不幸。

嗯,道理谁都懂,但还是不禁想问上一句,然后呢?

明明前期有的是时间来展开,为啥非要临到收尾才匆匆补这么一笔?

像这类意义不明的支线,片中还真不少。

尤其是马悦悦那个有暴力倾向的亲爹,又是剁鱼,又是自扇耳光,貌似很有戏。

看似沉默憨厚的老父亲,内心不仅深藏着被生活压榨的苦闷,又有面对“阶级鸿沟”的自卑,压抑多年的负面情绪随时可能失控。

就在我疯狂脑补这座“活火山”将如何爆发时,他的戏份戛然而止…

辛辛苦苦铺垫半天,就这?

真的,我诚恳地建议各位编剧最好把“契诃夫法则”刻烟入肺,别让第一幕埋下的雷,直到大结局还是发哑炮。

对了,说到这,怎么能不提真·文艺片劳模黄觉?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友情客串——

《那一场呼啸而过的青春》,黄觉演爱上技校女神的黑帮老大:《灰烬重生》里,黄觉给男主戴了绿帽;《被光抓走的人》里他的任务就是勾搭男主老婆。

还有《南方车站的聚会》,他演的是强暴女主的路人。

这回,他又跑来演对女主有好感的催债大哥。

我说,黄觉是内陆银幕行走的“性符号”第一人,应该没人反对吧?

而且,最搞笑的是什么?

是老杜这个角色本意是为了体现父权社会对于底层女性的迫害,强调“美貌”之于女性有时宛若“原罪”。

偏偏,他的大尺度戏份在上映时又被删减了,真就来打个酱油呗。

各种碎片化叙事、可有可无的支线、功能性角色,足以折射出导演对于叙事节奏把控的无能。

更关键的是,本片为了点“女性情谊”的题,中途还插入了所谓“兔子帮”的情节。

然而,正是这个小团体让故事变得更割裂。

说真的,直到走出电影院,我都没搞懂金熙的人物逻辑。

别的不说,就说她到底和其他角色熟不熟?

她一会儿和马悦悦闹翻,一会儿又和她勾肩搭背,陪她去买饮料。

明明马悦悦是好心帮腔,让她别欺负水青,她又开始阴阳怪气,一副“老子谁也看不爽”的态度。

一开始,她瞧不起曲婷,给水青吹耳边风,劝她千万别理她妈。

再一眨眼,四人居然凑成一桌,举杯欢庆,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还没完呢,她们后来又大半夜的不睡觉,组团跑隧道里合唱《乐园》,俨然一副亲亲热热好姐妹的样子。

我就整不明白了,这四人是怎么回事。

除了排舞,明明彼此间也没啥别的互动,这就同性相吸了?

是,曲婷的性格和心态都挺年轻,和真·花季少女们待在一块也没啥违和感,那好歹多交待几句吧。

更迷惑的,是经历了隧道合唱之后,“兔子帮”就原地解散了。

害,敢情还是个限定女团,出道即巅峰。

罢了,单飞就单飞。

问题是,2021年了,咋还有人把“变脸”和“撕逼”当成姐妹花的传统艺能。

金熙嫉妒曲婷撩了白皓文,转头和水青大吵一架,就差没说“你妈是个贱货”。

后来,水青当众念了一封信,既是她的自述,也算是求和。

一通操作下来,两人看似和好了,可等水青求金熙陪她过生日,她又逃得比兔子还快。

小团队说散就散,姐妹说掰就掰,人物情绪转变之快,让人恍恍惚惚红红火火,仿佛梦回《小时代》。

看得出来,导演属实无法驾驭自己的表达欲。

该深挖的不深挖,该解释的又不解释。

经典的能一波打团,非要强行多线程,搅得整部片子就像一坨乱麻。

03.

该聊的都差不多了,最后再多聊几句本片的“画外音”——

申瑜导演对于城市与个体的人文关怀。

在这里,先摘一段三联生活周刊的报道——

“本刊记者发现,无论是冯家、李家还是尹艺的父母都是南京老工厂的下岗工人,对孩子的教育重视但不得要领。”

“我们20年工龄只拿到7800块钱,靠这点钱创业,每天辛苦干活才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尹艺的父亲承认对女儿教育力不从心。

魏涛发现,南湖的初中里单亲家庭的比率相当高,“初三分班时,李园原来的班分过来5个学生,其中两个是单亲家庭。如果当年给李园更多一些关心,是不是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南京母女绑架杀人案:母爱的代价》

下岗,城市发展进程中的一处小小偏差,改变了无数家庭的命运。

个体的悲剧,也脱离不开时代的勾连。

受此启发,导演在影片开场加了一段城市侧写:

吞吐废气的巨型烟囱、曲婷记忆中的破败厂房、锈迹斑斑的桥梁、白沫滚滚的金沙渡口。

对于攀枝花这座工业城市而言,工厂不仅是推动经济的燃料,也是昔日辉煌的见证。

等到工业衰退,工厂旧址便成了弥留的残影,城市居民的共同记忆。

再往下看,你会发现三个女孩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

都是单亲家庭,由父亲带大,水青和马悦悦的父亲曾是老工厂工人,下岗后才另谋生路。

不仅如此,她们还面临着相似的困境。

被后妈排挤的“局外人”水青始终期盼母亲的归来;马悦悦想逃离父亲的掌控,向往自由生活;金熙厌倦了父母不休的争吵,渴望亲情的关怀。

某种程度上,她们都是从社会的齿轮里脱离,在缝隙里浮浮沉沉的边缘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兔子暴力》就如同“东北文艺复兴”的变体,是一次对于时代落水者的探视与体察。

只可惜,就像剧情里“兔子帮”短暂地将她们缝合在一起,尔后又各自散落。

导演的表达功力决定了影片只能用委婉的方式敲敲边鼓,再用台词来戳穿小镇衰败的真实面貌:

“这是个青春痘一样的城市”、“看上去万物光明,其实布满了溃疮。”

一般人可能get不到导演的用意,更别提深入去思考个体的命运究竟是如何受到时代的牵制。

说白了,就是执行力跟不上想法,支楞不起来。

我们的生活本是座富矿,而电影又是连接“个体”与“时代”的桥梁。

《兔子暴力》的失利,除了值得惋惜,也让我忍不住去想,我们是否还能拥有个人与时代发生强关联,称得上“硬现实主义”的电影。

如果不能,那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时移世易,我们该到哪里去找寻那些被遗忘的人,找寻时代的踪迹?

同样是青少年犯罪题材,我们何时才能等到下一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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